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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藤田心

[转帖]原野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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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焦大星他是您的干儿,跟我又是从小的朋友,这次特来看看我们,我们跟人无
仇无冤,疑心人家要害我们干什么?

    焦母你不懂,不用管我。大星,你听。(里面又幽幽然唱着“..阎王老爷当中
坐,一阵哪阴风啊,吹了个女鬼来。..”)他老唱这两句,他老唱这两句。

    焦大星虎子现在无家无业,心里别扭,让他唱去。

    焦母可是他为什么——[ 里面又从头重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
边排,——”

    焦母你听,他这不是有意地——[ 小黑子又突然大嚎起来。焦氏忙走到摇蓝边,
抚拍着孩子,里面也停止了唱声。)

    焦母(恨恶地)你听,他这是存的什么心,孩子醒了,他也不唱了。(孩子继
续地哭嚎)大星,你这做爸爸的也为你的孩子烧点纸,驱驱邪,我再跟孩子叫叫。

    [星不得已立起,走到香桌旁,烧黄钱。焦氏在摇篮旁,轻抚哽咽着的孩子。

    焦母(非常悠远地,似从旷野里传送来的凄厉的声音)回家来——,黑子!黑
子的魂回家来——,黑子!魂快回家——,黑子!奶奶等着你睡——,黑子!魂回
家来——黑子。(孩子又不响,四周静寂,只有盲目的焦氏低声呼唤,催眠一般,
大星的眼盯着泥缸的人。焦氏忽然——)大星,你看看黑子的眼,孩子真睡着了么?

    焦大星(抬起头,望黑子)眼阖上了。(奇怪地)这孩子的睡相怎么这样——
怕人——焦母怎么?

    焦大星(低声)——他仿佛死了似的。

    焦母(贸然)放你的屁!好好的孩子,你咒他什么?(又抚黑子)黑子,你不
要怕,你爸爸跟你说着玩呢。你好好在我们家里住着,供你吃,供你住。我们的家
就是你的家,黑子,你住着,不要走。

    焦大星可是,妈,您看不见那小脸,眉毛狠命地皱,小嘴向下瘪。(低微)

    阖上了眼,真像他是——焦母(恐惧地)少胡说,你今天喝多了。(想起来)
也怪,刚才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孩子忽然地大嚎起来?

    焦大星(无神地)不知道。我直望着孩子的眼,孩子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似地,
那么死命地干嚎。

    焦母(忽然)我看我们赶快送他走。送他走,越早越好。

    焦大星让她就走?

    焦母嗯。

    焦大星(哀诉地)不,妈!再等一等,您让我想一想。

    焦母想什么?这个祸害不是早走了早好。

    焦大星可是,她现在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您要她立刻走,这..这不是——焦母
那我哪管得了,我只求我家里安静。今天是晚了,明天一大清早,就送他上路。

    焦大星妈,我们不能这么办。

    焦母(冷冷地)大星,那么你要怎么办?

    焦大星妈,您不能这么赶她出去。这次是她做错了,她丢——丢了我——我们
的脸,可妈您要现在就送她走,那不是逼着她走那一条路,叫她找她的那——那个
人么?(苦痛地)妈,我知道她这次是真心地不——不要脸,不要脸,做了这么一
件对——对不起我的事,可是,妈,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错?难道我们——焦母
(厉声)混蛋!你想的是什么?你说谁?

    焦大星(犹疑)您说的不是金子?

    焦母金子!金子!(叹一口气)这个昏虫哟!死都临到头上,这个时候你还是
金子金子地想着么。大星,我告诉你,老虎都进了门,我说的是这屋里的老虎。老
虎在你屋里吃饭,老虎在你房里都跟你的——(忽然止住)大星,你今天晚上偏要
喝许多酒做什么?

    焦大星(没有力气地)嗯,我喝了,妈。

    焦母叫你不喝你偏要喝,今天是什么鬼催着你,脾气都变了。

    焦大星嗯,我要变变。(把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

    焦母(温慈地)大星,我的儿子,你过来。

    焦大星(走过去)干什么,妈?

    焦母大星,你心里难过么,焦大星(望望焦氏,咬住唇)不,妈。

    焦母(执星的手)你是舍不下金子么?

    焦大星(想抽出白己的手,烦恶地)谁说的?妈。(似乎恐怕为人发见了自己
的短处,更烦躁)谁说的?谁告诉您的?

    焦母(明白她的儿子,暗暗刺激他的羞耻心)是,是的,像她这样一个烂货,
淫妇,见着男人就要,(觉得大星在一旁神情苦恼,要截断她的话,然而她轻轻拍
抚他的手,又慢慢地——)我要是个汉子,她走就走了,不一刀了啦她是便宜!

    焦大星(忽然抽开自己的手,警戒地)妈!

    焦母(惊愕)大星,你——焦大星妈,您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
我得知道,我要知道。

    自小到大,您什么事都瞒着我,可是现在我是金子的丈夫,那个野种是谁。
(迭连在桌上打)是谁!是谁?妈,您连这个都忍心瞒着我么?

    焦母(半晌,立起,沉重地)大星,你的手发抖。

    焦大星我..我心里有火。(捶胸部)我这里满..满是火!烧得难受。

    焦母(闭上眼,可怜)孩子,你是一根细草,你简直经不得风霜。

    焦大星可..可(喃喃地)我总应该知道他是谁,他是谁?

    焦母(真看见了什么)孩子,你的脸怎么惨白惨白的?

    焦大星(恨恶地)妈,您要是疼我。您该告诉我。

    焦母你的眼睛为什么发直?

    焦大星(回首)怎么,妈,您怎么知道?

    焦母(摇头)妈瞎了眼,总看得见自己的儿子。可是(回首对大星)大星,你
为什么直看着我?又像是怕看着我?

    焦大星(惊怯)妈,没有,没有。

    焦母(肯定)你是!你是!大星,你现在想着什么?

    焦大星我..我没有想什么!

    焦母不,大星,你又在瞒着我。我看得见你,我看见你的心,你的心是不是老
早就恨我?恨着你的妈?

    焦大星不,妈。

    焦母(阴沉地)恨着我夹在你们当中,恨我偏把这件事说穿了,叫你不能闭上
眼做瞎子。

    焦大星不,妈。我恨,我就恨那个人。可是您不肯告诉我。

    焦母你为什么不问金子去?

    焦大星金子着了那个人的迷,她不肯说。

    焦母她还没有说?

    焦大星(恳切地)那么,妈,您看见了,还是您告诉我!

    焦母大星,你忘了,我是瞎子。

    焦大星(忽然立起)那么,妈,我要出去。

    焦母(不安地)快半夜了,你上哪儿去?

    焦大星这屋子我待不下去,待不下去。

    焦母为什么?

    焦大星(对着墙上焦阎王的像)妈,您来,您快来看!

    焦母我看?

    焦大星嗯,您看!您看墙上的爸爸都在笑话我。

    [ 大星由中门跑出。

    焦母(追着喊)大星!大星!(出中门)大星!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左屋里又以男人的粗嗓音低哑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
排,..阎王老爷哟当中的坐,一阵哪阴风吹了个女鬼来。”

    [ 老远有火车轰轰地驶过去。

    [ 从右屋里,走出花氏。花氏神色镇静,一绺头发由鬓角边垂下来,眼神提防
着人。

    地提住脚跟,向左屋走。

    焦花氏(低声)虎子!虎子!

    [焦氏由中门上。

    焦母(严厉地)金子!

    焦花氏(极力做不在意的样子)干什么?

    焦母你上哪儿去?

    焦花氏(退回来)我不上哪儿去。

    焦母金子,(慢慢地)你们预备怎么样,焦花氏(吃了一惊)我们?

    焦母(索性说穿)你跟虎子。

    焦花氏(狠狠地)不知道。

    焦母你不用装,我知道是仇虎。

    焦花氏我没有装,事做得出来也就不怕知道。

    焦母金子,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出来?

    焦花氏(翻翻眼)您问我?

    焦母虎子心里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要干点什么?

    焦花氏不知道。

    焦母(咬住牙)你不知道?你是他肚里的蛔虫,心上的——焦花氏(警告地)
您说话留点神,撕破了脸我也会跟您说点好听的。

    焦母(仿佛明白花氏为什么忽然强硬,故意地)哦,你大概知道大星刚出门。

    焦花氏嗯。

    焦母那屋里有虎子。家里就是我一个瞎婆婆,你现在可以——焦花氏您别强说
反后吓唬人!我知道,我们的命在您手里。

    焦母金子,(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走?

    焦花氏这大夜晚?

    焦母嗯?

    焦花氏您逼我投奔哪儿去?

    焦母(有意义地)我随便你!

    焦花氏(觉出来一些)随便我?

    焦母嗯,(低沉地)你走不走?

    焦花氏不!

    焦母哼,金子,你,你难道一点人心也没有?

    焦花氏(憎恨地)婆婆,这话要问您呢!

    焦母(被冲撞,忍下去)好,我现在不跟你斗气,我认头,这次算你胜了。

    可是,金子,我是个有家有业,有过儿子的人,你没养过孩子,你猜不透一个
做妈的心里黑里白日地转些什么念头。(低声下气)好了,金子,你就看看我的岁
数,我这半头的白头发,你说话也就不应该让给我三分?以前就譬若我锗了,我待
你不好,就照你说的吧,磨你,逼你,叫你在家里不得过。可到了现在,你,你做
了这样的事,闹到这步,我们焦家人并没有把你怎么样。难道,到了现在,我们焦
家(头不觉转向左屋)有——有了难,你还想趁火打一次劫么?

    焦花氏(盯着焦氏)妈,您别绕弯子跟我说话,我金子也不是不明白。“国有
国法,家有家规。”这次我做事不体面,可我既然做了,我也想到以后我会怎么样。

    焦母(暗示地)你知道?

    焦花氏我不是傻子。

    焦母那么,你说说,你们以后要怎么样?

    焦花氏我们?

    焦母嗯,你同仇虎,虎子这孩子不能白找我们一趟。

    焦花氏自然,“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可我怎么一定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焦母(劝导地)金子!你虽然现在不愿再做焦家的人,可你总也算姓过焦家的
姓。现在仇虎回来,要毁我们,你难道忍心瞪眼看着,不来帮我们一把手。

    焦花氏(冷笑)您要我想法子?

    焦母嗯,金子,你一向是有主意的。

    焦花氏大路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走?

    焦母(关切地)什么!你说!

    焦花氏报告侦缉队,把他枪毙。

    焦母(明白花氏的反话,故做不知地)你知道我不肯这么办,虎子到底是我干
儿。

    焦花氏(辛酸地)您的干儿?哦,我忘了,您念了九年《大悲咒》,烧了十年
的往生钱。真,大慈大悲观世音,我们焦家的人哪能做这样的事?

    焦母(忍下去)嗯,这一条路我不肯。

    焦花氏那么,(很正经地)我看,我还是跟您问问仇虎的生庚八字好。

    焦母干什么?

    焦花氏(恨恶地)跟您再做个木头人,叫您来扎死啊!

    焦母(勃然)贱货,死东西,(支起自己)你——(婆媳二人对视一刻,焦压
抑下去)

    哦,我不发火,我还是不该发火。金子,我要跟你静下气来谈谈。

    焦花氏谈什么,您的儿子还是您的,焦家的天下原来是您的,还是归了您,您
还要跟我谈什么?

    焦母金子,你心里看我是眼中钉,我知道:我心里看你是怎么,你也明白。金
子,你恨我恨得毒,可你总忘了我们两个疼的是一个。(花氏正要辩一句)你不用
说,我知道。你说,你现在跟大星也完了,是不是?

    可是,金子,你跟大星总算有过夫妻的情分,他待你不错。

    焦花氏我知道。

    焦母那么,你待他呢?

    焦花氏就可怜他一辈子没有长大,总是个在妈怀里吃咂儿的孩子。

    焦母好,这些事过去了,我们不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你帮帮我,就算是帮
帮他,也就算是帮帮你自个儿。

    焦花氏什么,您说吧。

    焦母一会儿大星回来怎么问你,你也别说虎子就是那个人。

    焦花氏哼,我怎么会告诉他。

    焦母可是大星见了你必定问,他怎么吓唬你,你也别说。

    焦花氏怎么?

    焦母(恐惧地)说不定他刚才跑出去借家伙。

    焦花氏什么?(不信地)他敢借家伙想杀人?他?

    焦母哼!你?他到底还是我的种。

    焦花氏(半信半疑)哦,您说大星,他回来要找——焦母金子,你别装!虎子
早就告诉你——焦花氏他告诉我什么?

    焦母哼,我猜透了他的心,他的心毒,他会叫你告诉大星就是他。

    焦花氏您想得怪。

    焦母怪?他想叫大星先动手找他拚。他可以狠下心肠害——害了他的老把弟。
哼,好弟兄!

    焦花氏对了!好弟兄!(森严地)好弟兄强占了人家的地——焦母(低得听不
见。同时)什么?

    焦花氏(紧接自己以前的话)——打断人家的腿,卖绝人家的姊妹,杀死人家
的老的。

    焦氏(惊恐)什么,谁告诉你这个?

    焦花氏他都说出来了!

    焦母(颤栗)可是,这并不是大星做的,这是阎王,阎王..(指着墙上的像,
忽然改了口)阎王的坏朋友,坏朋友,造出来的谣..谣言。

    不,不是真的。

    焦花氏(不信地)不是真的?

    焦母(忽然一口咬定,森厉地)嗯!不是真的。(又软下去)那么,金子,你
答应了我!

    焦花氏什么?

    焦母大星怎么逼你,你也不告诉他是谁。你帮我们也就帮了你自个儿。

    焦花氏帮我自个儿?

    焦母嗯,你劝仇虎明天天亮走路。你可以跟他走,过去的事情我们谁也不再提。

    焦花氏你让我跟虎子走?

    焦母嗯,我焦氏让你走。没有钱,我来帮你。

    焦花氏(翻翻眼)您还帮我?

    焦母嗯,帮你!明天早上帮你偷偷同虎子一块走。

    焦花氏嗯,(斜眼看着她)您再偷偷报侦缉队来跟着我们。

    焦母怎么?

    焦花氏仇虎离开焦家的门,碰不着你的孙,害不着你的儿,你再一下子抓着两
个,仇虎拐带,我是私奔,那个时候,还是天作保,地作保,还是找您婆婆来作保?

    焦母(狞笑一声)金子,你真毒,你要作婆婆,比瞎子心眼还想得狠。

    焦花氏(鼻子嗤出声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跟您住长了,什么事就不想,也
得多担份心。

    焦母可是,小奶奶,这次你可猜错了。我倒也是想报官,不过看见了大星,我
又改了主意。我不想我的儿孙再受阎王的累,我不愿小黑子再叫仇家下代人恨。仇
易结不易解,我为什么要下辈人过不了太平日子。仇虎除非死了,虎子一天不死,
我们焦家一天也没有安稳日子。

    焦花氏所以您才要他死。

    焦母没有,王法既然不能叫他死,我为什么要虎子一次比一次恨我们呢。

    所以你金子爱信就信,不爱信也只得信,你现在替我叫虎子来,我自己跟他说
话。

    焦花氏可是,您——焦母(改了主意)哦,你别去,我自己来。(向左屋叫)
虎子!虎子!

    焦花氏(向左屋,低声)虎子!

    焦母他不答应。金子,你先回你屋,我一个人叫他。(走到左门前)虎子!

    虎子!

    (里面虎子的声音:(慢慢地)嗯。

    [ 仇虎由左门上,出门就望见花氏,愣一下。金子指指她的婆婆,叫他个心。
他敌对地望了焦氏一眼,挥手令金子出门。

    焦母(觉出虎子已经出来)金子,你进去吧。

    焦花氏嗯。(花由右门下)

    仇虎(狠恶地)干妈,您的干儿子来了。

    焦母(沉静地)虎子,(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

    仇虎(知道下面严重)好,谈谈!(坐在远处一条凳上)

    焦母(半晌,突然)刚才你吃饱了?

    仇虎(摸摸下巴,探视着她)吃饱了!见着干妈怎么不吃饱?

    焦母虎子!(又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啊!

    仇虎坐下了。(又望望她)

    [外面有辽远的火车笛声。

    焦母不早了。

    仇虎嗯,不早了,您怎么还不睡?

    焦母人老了,到了夜里,入就睡不着。(极力想提起兴会)虎子,你这一向好?

    仇虎还没有死,干妈。

    焦母(缓和他的语气)话怎么说得不吉利。

    仇虎哼,出门在外的人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眼又偷看过去)

    焦母你来!

    仇虎怎么?(不安地走过去)

    焦母你把手伸过来。

    仇虎(疑惑地)干什么?

    焦母好谈话,瞎子摸着手谈天,才放心。

    仇虎哦,(想起从前她的习惯)您的那个老脾气还没有改。(伸手,焦氏握住。
仇虎顺身坐下,与焦氏并肩坐在一条凳上,面对着观众)

    焦母没改。(凝望前面)

    仇虎您的手冰凉。

    焦母(神秘地)干儿子,你闭上眼。

    仇虎(望着她、猜疑地〕我闭上了,干妈。

    焦母(摇头)你没有。

    仇虎(睁着眼,故意地)这次您猜错了,我是闭上了。

    焦母(点点头)瞎子跟瞎子谈心才明白。(忽然)虎子,你觉得眼前豁亮么?

    仇虎(疑惧地盯着她)嗯。

    焦母(幽沉地)你瞧见了什么?

    仇虎(不觉四面望望)我看不见,您呢?

    焦母(慢慢地)嗯,我瞧见,我瞧见。干儿子,(森厉地,指前指后)我瞧见
你身旁站着有两三个屈死鬼,黑腾腾。你满脸都是杀气。

    仇虎(察觉她在说鬼话)你老人家好眼力。

    焦母可是你猜我还瞧见你什么?

    仇虎您还瞅见什么?

    焦母(放下手)我还瞅见你爹的魂就在你身边。

    仇虎哦,我爹的魂?(嘲弄地)那一定是阎王爷今天放了他的假,他对着他亲
家干妈直乐。(“发笑”的意思)

    焦母不,不。他满脸的眼泪。我看见他(立起)在你身边,(指着)就在这儿,
对着你跪着,叩头,叩头,叩头。

    仇虎干什么?

    焦母他求你保下你们仇家后代根,千万不要任性发昏,害人害了自己。

    可是你不听!(仇虎仰望着焦氏捣鬼)你满脸都是杀气。哦,我看见,雾腾腾,
好黑的天,啊,我看见你的头滚下去,鲜血从脖颈里喷出来。

    仇虎(憎恨地)干妈,您这段话比我说得还吉利。

    焦母虎子!(又拿起仇虎的手,警告地)你看,你的手发烫,你现在心里中了
邪,你的血热,干儿,我看你得小心。

    仇虎(摹地立起)干妈,您的手可发凉。(狞笑)我怕不是我血热,是您血冷,
我看您也得小心。

    焦母虎子,(极力拉拢)你现在学得真不错,居然学会了记挂着我。

    仇虎(警戒地)八年的工夫,干妈,我仇虎没有一天忘记您。

    焦母(强硬地笑了一下)好儿子!可是虎子,(着重地)我从前待你总算好。

    仇虎我也没有说您现在待我坏。

    焦母虎子,你看看墙上挂的是谁?

    仇虎(咬住牙)阎王,我干爹。

    焦母你干爹怎么看你,仇虎他看着我笑。

    焦母你看你干爹呢?

    仇虎(攥着拳头)我想哭。

    焦母怎么?

    仇虎没有赶上活着跟干爹见个面,尽尽我八年心里这点孝心。

    焦母(又不自然地笑笑)好儿子!你猜我现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仇虎自然盘算着您干儿。

    焦母盘算你?

    仇虎嗯!盘算!(佯笑)说不定您看干儿打着光棍,单身苦,——焦母嗯?

    仇虎(嘲弄地)您要跟您干儿娶个好媳妇。

    焦母(以为他认真说. 得意地笑)虎子,你现在是心眼机灵,没有猜错,(有
意义地)我是想送给你一个好媳妇。

    仇虎(乖觉地)一个好媳妇?

    焦母(含蓄地)那么,你走不走。

    仇虎上哪儿?

    焦母要车有车。

    仇虎车不用。

    焦母要钱有钱。

    仇虎(斩钉截铁)钱我有。

    焦母(觉得空气紧张)哦,(短促地)那么,你要干妈的命,干妈的命就在这
儿。

    仇虎(佯为恭谨)我不敢,干妈。您长命百岁,都死了,您不能死。

    焦母(忍不住,沉郁地)虎子,你来个痛快。上刀山,下油锅,你要怎么样,
就怎么样。干妈的老命都陪着你。

    仇虎(眈眈探视,声音温和)干儿没有那样的心。虎子只想趁大星回家,在这
儿也住两天,多孝敬孝敬您。

    焦母(渐渐被他的森严慑住)“孝敬”。虎子,你可听明白,干妈没有亏待你。

    (怯惧地)你这一套话要提也只该对死了的人提,活着的人都对得起你。

    仇虎(低幽幽)我也没说焦家有人亏待我。

    焦母虎子,大星是你从小的好朋友。

    仇虎大星是个傻好人,我知道。

    焦母他为着你的官司,自己到衙门东托人,西送礼,钱同衣服不断地跟你送。

    仇虎他对得起我,我知道。

    焦母就说你干妈,我为你哭得死去活来多少次。

    仇虎是,我明白。

    焦母你干爹也是整天托衙门的人好好照应你,叫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亲生的儿子
看。

    仇虎是,我记得。

    焦母你说话口气不大对,虎子,你这是──仇虎干妈,虎子傻,说话愣头愣脑,
没分寸。

    焦母嗯. (又接下去)就说你的爸爸,死的苦——仇虎(怨恨逼出来的嘲讽)
哼,那老头死得可俭省,活埋了,省了一副棺材。

    焦母(急辩)可是这不怪大星的爹,他跟洪老拚死拚活说价钱,说不妥,过了
期,洪老就把你爸爸撕了票。

    仇虎(强行抑制)我爸爸交朋友瞎了眼,那怪他自己。

    焦母你说准?

    仇虎(改话)我说那洪老狗杂种。

    焦母真是!干儿!就说你妹妹,她死的屈,十五岁的姑娘,就卖进了那种地方,
活活叫人折磨死。

    仇虎(握着拳)那也是她“命该如此”。

    焦母可怜那孩子,就说她,怎么能怪大星的爹。大星的爹为你妹妹把那人贩子
打个半死,人找不着,十五岁的姑娘活活在那种地方糟蹋了,那可有什么法子。

    仇虎(颤栗)干妈,您别再提了。

    焦母怕什么?

    仇虎多提了,(阴沉地)小心您干儿的心会中邪。

    焦母(执拗地)不,虎子,白是白,黑是黑,里外话得说明白。我不能叫你干
儿心里受委屈。你说你的官司打的多冤枉,无缘无故,叫人诬赖你是土匪。

    仇虎八年的工夫,我瘸了腿,丢了地。

    焦母是,这八年,你干爹东托人,西打听,无奈天高地远,一个在东,一个在
西,花钱托人也弄不出你这宝贝心肝儿子,不也是白费了干爹这一番心。

    仇虎(狠狠地)是,我夜夜忘不了干爹待我的好处。

    焦母(尽最后的力气来搬山,吃力地)虎子,就把你家的地做比,你也不能说
你干爹心眼坏。是你爸爸好吃好赌,耍得一干二净,找到你干爹门上,你干爹拿出
三倍价钱来买你们的地,你爸爸还占了两倍的便宜。

    仇虎是我爸爸占了干爹的便宜。

    焦母嗯!(口焦舌干,期望得到效果,说服虎子,关心地)怎么样?

    仇虎(点点头,不在意下)嗯,怎么样?

    焦母(疑虑地)虎子!

    仇虎(斜视)嗯,干妈?

    焦母(忽然不豫)虎子,我费心用力说了半天,你是口服心不服。

    仇虎谁说我心不服。(神色更阴沉)

    焦母那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仇虎我说过,(着重地)跟您报恩来啦。

    焦母(绝望了)哦!报恩?(忽然)虎子,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为什么你单等
大星回来,你才来?

    仇虎小哥俩好久没见面,等他回来再看您也是图个齐全——焦母(疑惧)齐全?

    仇虎(忙改口)嗯,热闹!热闹!

    焦母(仿佛忽然想起)哦,这么说你是想长住在这儿?

    仇虎嗯,侍奉您老人家到西天。(恶毒地)您什么时候归天,我什么时侯走。

    焦母(呆了半天)好孝顺!我前生修来的。

    (半晌,风吹电线呜呜的声响,像是妇人在哀怨地哭那样幽长。

    (一个老青蛙粗哑地叫了几声。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3:41 | 显示全部楼层
仇虎(仿佛无聊,逼尖了喉咙,声音幽涩,森森然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
牛头马面哪两边排,... ”

    焦母(怕听)别唱了,(立起)你也该睡了。

    仇虎(望望她,又继续唱)“..判官掌着哟生死的簿,..”

    焦母(有些惶惶然)不用唱了,虎子!

    仇虎(当做没听见)嗯,“..青面的小鬼哟拿着拘魂的牌。..”(仇虎走开)

    焦母(四周静寂如死,忽然无名恐惧起来)虎子!(高声)虎子!你在哪儿?
(四处摸索)你在哪儿?

    仇虎(冷冷地望着她)这儿,干妈。(更幽长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
阵哪阴风..”

    焦母(恐怖和愤怒,低声)虎子,别唱了!别唱了!

    仇虎“..吹了个女鬼来!”

    焦母(颤抖,恨极)虎子,谁教给你唱这些东西?

    仇虎(故意说,低沉地)我那屈死的妹子,干妈。

    焦母哦!(不觉忽然拿起桌角过那只铁拐杖)

    仇虎(狞笑)您还愿意听么?

    焦母(勃然)不用了。(扶着铁杖)

    仇虎(看见那铁家伙)哦,干妈,您现在还是那么结实。

    焦母怎么?

    仇虎您这只拐杖(想顺手抓来)都还用的是铁的。

    焦母嗯!(觉得仇虎的手在抓,又轻轻夺过来)铁的!(不动声色)我好用来
打野狗的。

    仇虎(明白〕野狗?

    焦母(重申一句)打野狗的。(摸索自己的铁杖,忽然)虎子,可怜,你瘦多
了。

    仇虎(莫明其妙)我瘦?

    焦母可你现在也还是那么结实。

    仇虎您怎么知道?

    焦母(慢慢拿紧拐杖,怪异地)你忘了你在金子屋里踢的我那一脚啦?

    仇虎(警惕)哦,没有忘,干妈。您的拐杖可也不含糊。(大声狞笑起来)

    焦母(也大声跟着笑,验上的筋肉不自然地痉拘着,似乎很随意地)你这淘气
的孩子,你过来,干儿,你还不看你干妈脸上这一块伤,——仇虎(防戒着)是,
我来——(正向前走——)

    焦母(忽然立起,抓起铁杖,厉声)虎子,你在哪儿?(就要举起铁杖——)

    仇虎(几乎同时掏出手枪对她,立刻应声)这儿,干妈。(眈眈望着焦氏,二
人对立不动。

    仇虎低哑地,一字一字由齿间迸出来)虎——子——在——这儿,干妈。

    [静默。

    焦母(敏感地觉得对方有了准备,慢慢放下铁杖)哦!(长嘘一口气,坐下镇
静地)虎子,你真想在此地住下去么?

    仇虎(也慢慢放好枪)嗯,自然。咱们娘儿俩也该团圆团圆。

    焦母(摹地又立起,森厉地)虎子,不成!(恨极)你明天早上跟我滚蛋。

    仇虎(嘲弄地)这么说,干妈,您不喜欢我?

    焦母(也嘲弄地)不喜欢你?我跟你娶一房媳妇,叫你称心。

    仇虎娶一房媳妇?

    焦母嗯,金子,我们焦家不要了,你可以带着她走。

    仇虎我带她走?

    焦母嗯。

    仇虎(疑虑、藐笑)您好大方?

    焦母你放心,虎子,你干妈决不追究。

    仇虎可我要不走呢?

    焦母(暴恶地)你从哪儿来的,你还回哪儿去。我报告侦缉队来抓你。

    仇虎抓我?

    焦母怎么样。

    仇虎我怕——焦母你怕什么?

    仇虎(威吓)我怕您——不——敢。

    焦母不敢?

    仇虎“光着脚不怕穿鞋的汉。”你忘了我身后跟着多少冤屈的鬼。我虎子是从
死口逃出来的,并没打算活着回去。干妈,“狗急还会跳墙”,人急,就——。我
想不用说您心里也不会不明白。

    焦母哦,(沉吟)那么,我的干儿,你已经打算进死口。

    仇虎(坚决)我打算——(忽然止住,改了语气)好,您先让我想想。

    焦母(聆听)那么,有商量?

    仇虎(斜眼望着她)嗯,有——商——量。

    焦母好,我叫金子出来,趁大星没回,你们俩再合计合计。(走到右边)

    仇虎(嘲风地)还是您疼我,您连大星的老婆都舍得。

    焦母金子!金子!(忽然回头,对仇虎)有一件事,你自然明白,你不会叫大
星猜出来你门偷偷地一块儿走。

    仇虎那我怎么会,我的干妈。

    焦母虎子。你真是我的明白孩子。(回头)金子!金子!金子!

    [ 金子由右门出。

    焦花氏干什么?

    焦母金子,你跟我烧一炷香,敬敬菩萨。我到那屋子替虎子收拾收拾铺盖。我
还一个人念念经,谁也不许进来,听见了没有?

    焦花氏知道。

    焦母(走到左门前慢慢移向仇虎所在地)虎子,我进去了,你跟她说吧。

    (焦氏由左门下。仇、花二人望一望,半晌。

    仇虎你知道了?

    焦花氏我知道。

    仇虎她让我们走。

    焦花氏(不信地)你想有那么便宜的事么?

    仇虎(神秘地)也许就有。

    焦花氏(低声)虎子,我怕我们现在已经掉在她的网里了。

    仇虎不会。哼,她送了我一次,还能送我第二次。

    焦花氏(关心地)你——你不该露面的。

    仇虎(沉痛地)不,我该露面的。这次我明地来不暗地里走。我仇虎憋在肚里
上十年的仇,我可怜的爸爸,屈死的妹妹,我这打瘸了的腿。

    金子,你看我现在干的是什么事。今天我再偷偷摸摸,我死了也不甘心的。

    焦花氏可是(低声)阎王死了。

    仇虎(狠毒地)阎王死了,他有后代。

    焦花氏可阎王后代没有害你。

    仇虎(恶狠地望着墙上的像)阎王害了我。(忽然低声,慢慢地)金子,今天
夜里,你可得帮我。

    焦花氏(掩住他的嘴)虎子!

    仇虎怎么?

    焦花氏(由眼角偷望)小心他会听见。

    仇虎她关了门。

    焦花氏不,他还在这儿。

    仇虎谁?

    焦花氏(悸声)阎王,(二人回头望,阎王的眼森森射在他们身上,金子惧怖
地)哦,虎子(投在他怀里)你到底想我不想?

    仇虎(热情地)金子,你——你是我的命。金子!

    焦花氏那么,我们快快地走吧,我不能再待这儿,虎子,我..我现在有点担心,
我怕迟了,再迟了要出事情的。

    仇虎(预言地)事情是要出的。

    焦花氏我知道。可是..也..许,也许要应在我们身上。(忽然,恳切地请求他)
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虎子,你说,你说!

    仇虎(沉静)今天半夜。

    焦花氏那么走吧,我们走吧。

    仇虎(眼闪着恶恨,对前面〕不,办完事着!

    焦花氏可——可是晚了呢?

    仇虎现在跑出去也没有火车。

    焦花氏火车?

    仇虎嗯,我们办完事就走。外面下大雾,跑出去,谁也看不见,穿过了黑林子
..焦花氏(有些怯)那黑树林?

    仇虎嗯,黑树林,也就十来里地,天没亮,赶到车站,再见了铁道,就是活路,
活路!

    焦花氏(半燃希望)活路!

    仇虎嗯,活路,那边有弟兄来接济我。

    焦花氏那么,我们走了,(盼想燃着了真希望)我们到了那老远的地方,坐言
火车,(低微地,但是非常亲切,而轻快地)“吐——兔——图——吐——吐——
兔——图——吐——”(心已经被火车载走,她的眼望着前面)我们到了那黄金子
铺的地,——仇虎嗯,(只好随声)那黄金子铺的地。

    焦花氏(憧憬)房子会走,人会飞,..仇虎嗯,嗯。

    焦花氏大人孩子天天在过年!

    仇虎嗯,(惨然)天天过年!

    焦花氏(抓着虎子的手)虎子!

    仇虎(忽然)不,你别动!

    焦花氏干什么?

    仇虎你听!

    焦花氏什么?

    仇虎有人。(低声)有人!

    (二人急跑至窗前。

    焦花氏谁?谁?(谛听,无人应)没有!没——有。(望仇虎)今天你怎么?

    [这时窗外的草原上有“布谷”低声酣快地叫。

    仇虎(不安地望望)奇怪,我总觉得窗户外面有人,外面有人跟着我。

    焦花氏(安慰他)哪里会?哪——里——(渐为“布谷”叫声吸住)你听!你
听!

    仇虎(抓起手枪)什么?

    焦花氏不,不,不是这个。你听,这是什么!(模仿“布谷”的叫声)“咕姑,
咕姑!”“咕姑,咕姑!”

    仇虎哦,(笑了笑)这个!他说:“光棍好苦,快娶媳妇。”

    焦花氏(露出笑容,忘记了目前的苦难,模仿他)不,他说:“娶了媳妇,更
苦更苦。”

    [二人对笑起来。

    焦花氏(愉快后的不满足)以后我怕听不见:“咕姑,咕姑”啦。

    仇虎(诧异)为什么?

    焦花氏(愉快地)我们不是要走了么?

    仇虎(忽然想起)嗯,走,对了。(阴郁地)可是今天半夜——焦花氏(脸上
又罩上一层阴影,恐怖地)今——天——半夜——?(叹一日气)

    仇虎怎么?

    焦花氏(哀诉地)天,黄金子铺的地方怎么难到么?

    仇虎你说——焦花氏(痛苦地)为什么我们心得杀了人,犯了罪,才到得了呢?

    仇虎(疑心)金子!你——你已经怕了么?

    焦花氏(悲哀地)怕什么?(忽然坚硬地〕事情做到哪儿,就是哪儿!

    仇虎好!(伸出拇指)汉子!

    焦花氏还有多久?

    仇虎(仰天想)我想也就只有两个钟头。

    焦花氏(低微地)两个钟头——时候是容易过的。

    仇虎(疑虑,想试探她)可万一不容易过呢?

    焦花氏(抓着仇的手)虎子,我的命已经交给你了!

    仇虎(被感动)金子,你——(眼里泛满了泪水)我觉得我的爸爸就在我身边,
我的死了的妹妹也在这儿,她——他们会保佑你。

    焦花氏可是(吁一口气)为什么今天呢?

    仇虎怎么?

    焦花氏(同情地)可怜,大星刚回来。

    仇虎(阴沉地)嗯,等的是今天,因为他刚回来!

    焦花氏(嗫嚅)可是,虎子,为——为什么偏偏是大星呢?难道一个瞎子不就
够了。

    仇虎不,不!死了倒便宜她,(狠狠地)我要她活着,一个人活着!

    焦花氏(委婉地)不过大星是个好人。

    仇虎(点头)是的,他连一个蚂蚁都不肯踩。可——(内心争战着)可是,哼
.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再婉转些)大,大星待你不错,你在外边,他总是跟我提你,虎子,
他是你从小的好朋友,虎子!

    仇虎(点头)是,他从前看我像他的亲哥哥。(咬住嘴唇,忽然迸出)可是现
在,哼,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耐不下)不,仇虎!不成,你不能这样对大星,他待我也不错。

    仇虎(贸然)那我更要宰他!因为他——(低沉,苦痛地)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忽然)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不!

    仇虎(挣扎,慢慢地)嗯,动手的,我要动手的。(点头)嗯,我要杀他,我
一定杀了他。

    焦花氏(逼进一层)可是你没有,你没有,你的手下不去,虎子。

    仇虎(极力否认)不,不,金子!

    焦花氏虎子,你说实话,你的心软了。

    仇虎(望着空际)不,不,我的爸爸,(哀痛地)我的心没有软,不能软的。

    (低下头)

    焦花氏(哀恳地)虎子!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心里是个好人,你放了他吧!

    仇虎(慢慢望着前面,幽沉地)金子,这不成,这——不——成。我起过誓,
我对我爸爸起过誓,(举拳向天)两代呀,两代的冤仇!我是不能饶他们的。

    焦花氏(最后的哀求)那么,虎子,你看在我的份上,你把他放过吧!

    仇虎(疑心)看在你的份上?

    焦花氏(不顾地)就看在我的份上吧!

    仇虎(忽然狞笑,慢慢地)哦,你现在要帮他说话啦?

    焦花氏(惊愕,看出仇虎眼里的妒恨)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仇虎
(蓦地抓住她的臂膊,死命握紧,前额皱起苦痛的纹)你原来为——为着他,你才
——焦花氏(闭目咬牙,万分痛楚)你放开,虎子,你要掐死我。

    仇虎(放下手,气喘,望得见胸间起伏,他抹去额上的汗,盯着她)你原来为
着他,你才待我这样。现在你的真心才——才露出来。

    焦花氏(望着他)你怎么这样不懂人心?

    仇虎不懂?

    焦花氏(忽然,真挚地)难道我不是人么?掐了我,我会喊痛,㧟了我,我会
说痒;骂了我,我会生气;难道待我好的人,我就对他没有一点人心?在他面前,
我跟你说,不知为什么我真是打心窝里见着他厌气,看不上他,不喜欢他,可是背
着他替他想想,就不由得可怜他。(轻微而迅快)唉,没法办他,(怜悯地笑)有
时还盼着我走后还有个人来,真疼他。(看仇)哼,跟他做白头夫妻,现在说什么
我也不干,可是像你说的,眼睁睁地要他——,你想,我怎么忍心!你——虎子,
你难道忍心?

    仇虎(叹一口气)是,金子,你的话不错。大星看我是他的好朋友,什么事都
不瞒。我就是现在,他对我也还是——(停止,忽然)哼,不是为着他那副忠厚的
脸,哦,前两个钟头,我就——焦花氏(拉住仇的手)那么,我们先走吧,还是把
他——仇虎不不,那——我仇虎怎么有脸见我这死去的老小。不,不成!那,那太
便宜阎王了。

    焦花氏(废然)虎子,那你怎么办呢?

    仇虎(沉思着)我现在想,想着怎么先叫大星动了手,他先动了手,那就怪不
得我了。

    焦花氏(惊愕)什么?你叫他先——先来害——害你?

    仇虎嗯。我知道我一手就可以把他像小羊似地宰了。可是(叹一口气)我的手
就——就下不去。

    焦花氏(想着仇虎说的话,惧怕地)可是,虎子,万一你不成,你叫他先就—
—仇虎(摇头)那不会的,你放心,那不会的。

    焦花氏(忽然大怖,抱着仇虎,躲在他的怀里)不,那不成,虎子,万一,我
的虎子,你——,那我就太可怜了。

    仇虎(一面安慰,一面推开她)别,别,别。金子,别这样。(忽然)金子,
你听。

    焦花氏什么?(倏地推开他)

    仇虎有人!

    焦花氏(惧怕地)不会是大星!

    仇虎我们看!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5: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门开启,焦大星上。大星有些张惶,左右探望,妒恨在胸里燃烧,眼睛布
满红丝,头发散乱,声音有些哑,现在总觉得人背后讪笑他,似乎事情已经由金子
报复似地乱说出来。他望着金子,是恨恶,是爱慕不得的痛苦,两种心情在他心里
搅动着,使他举动神色都有些失常。他望着屋内两个人一丝不动,他沉郁地立在门
口,胸前藏着一把刀,见着金子不自主地手摸上去。自己又仿佛觉出自己在做着怪
导的举动,他又把手垂下来,望着这两个口悸目呆的人,自己似乎笑,又像哭的样
子。

    仇虎望见他,本能地把手又放在那搁放枪的口袋里。

    焦大星(对仇虎)哦,原来你们两个在这儿。

    仇虎(望金子,不语)

    焦大星(望着金子)妈呢?

    焦花氏在她屋里。(低下头)

    焦大星(疑惑)你跟虎子谈些什么?

    焦花氏不谈什么。

    焦大星(跌坐在方桌旁,长呼出一口气)唉!(望着仇虎一肚子的苦痛)虎子,
(觉得金子在旁望着他)拿酒来!

    焦花氏(劝诫地)大星!

    焦大星拿酒来!

    (花由香案后取出酒瓶,放在桌上。

    焦花氏(不安地)仇大哥,(暗告他)大星喝多了,您多照应着他一点。

    仇虎(点点头,眼睛关照她)不要紧,弟妹!

    焦花氏(盯着大星)大星。我走了。

    焦大星(望望花氏,没有答声)

    仇虎您——您去吧,弟妹。

    (花氏由右门下。

    焦大星(待她出去)虎子,你先坐下。(还没有待仇虎坐好,忽然)虎子,你
刚才那么看我做什么?

    仇虎(镇静)我没有。

    焦大星(以为花氏对仇虎诉委屈,把方才的丑事漏露出一些。疑忌地)那么,
你看她做什么?

    仇虎(吃了一惊)我看她?(沉重)你说弟妹?怎么?

    焦大星(苦痛地抓着自己的前额)哦,我的头,头里面乱哄哄的。(倒酒)虎
子,刚才,我走了,我的妈跟你没谈什么?

    仇虎(望望阎王的像,决然)嗯,谈谈,谈你,谈我,还谈到金子!

    焦大星(触了电)哦,金子!(立起)她说什么?她告诉你什么?

    仇虎(不得已)什么事?

    焦大星(手在空中苦痛地乱绕,嗫嚅)金子,金子,她——她——(看见仇虎
的脸没有反应)那么,她没有跟你提——提到金子今天在她屋里,在她屋里,她—
—。(忍不住,扑在桌上低叫)虎子,你说她..她..她会对我这样,做..做出来这
样的事!你说:(敲着自己的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仇虎(慢慢地)什么。你说什么?

    焦大星(望着仇虎,挥挥手,羞惭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喝多了。(又
喝一杯)

    仇虎大星!喝酒挡不了事情。

    焦大星我知道。可是你不明白,我刚才一看见她,我心里难过发冷,仿佛是死
就在我头上似的。

    仇虎(惊异)为什么?

    焦大星(嘘出一口的酒气〕也——也说不上为什么。(忽而,偷偷地)喂,你
看见刚才金子看我的那个神气么?

    仇虎(低下头)没有看见。

    焦大星她——(低声)她看着我厌气,我知道。

    仇虎为什么?

    焦大星娶了她三天,她忽然地跟我冷了,我就觉出来是怎么回事,我不敢说。
我总待她好,我跟她弄这个,买那个,为她吃了许多苦。今天她,她居然当——当
面跟我说,说她现在另外有一个人..她要走!

    (拍着桌子,辛酸地)这太——太难了,太难了。(倒酒)

    仇虎(激动他)大星,该动手就动手,男子汉,要有种!

    焦大星没有种?(放下酒瓶,望仇虎,七分酒意)你看看我是谁!

    仇虎(低沉地)你是谁?

    焦大星(指着墙上的像)阎王的儿子。

    仇虎那么,你预备怎么样?

    焦大星我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仇虎找出来你怎么佯?

    焦大星我要(倏地取出尖刀,低沉地)杀了他!(插在桌上,举起酒杯)

    仇虎大星,你放下酒杯!

    焦大星(不懂)干什么?

    仇虎(大声)你放下!(阴沉地)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焦大星(放下酒杯,打量仇虎)你是谁?

    仇虎(点头)嗯。

    焦大星(坦白地)你是我的——好朋友。(看了半天,恍然明白)哦,虎子,
你要帮我;你想帮我来抓他,是不?你怕我动不下手,你怕我还是从前那个(嘲弄
自己)“窝囊废”,(更痛恨地)还是那个连蚂蚁都怕踩的“受气包”?哼,这次
我要给金子看看,我不是,我不是!我要——刀——,你看,我要叫她瞧瞧阎王的
种。

    仇虎可是,大星,你没有明白——焦大星(感激地)我明白,我明白。虎子,
我们是(用手比高矮)这么大的朋友,你是个血性汉子,我知道。吃了官司,瘸了
腿,哼都不哼,现在你自己的事都没有完,又想把人家的事当做自己的管。

    仇虎(不忍再往下说)我,我,大星焦大星你吃了官司,我爸爸只让我看了你
两次,再找你,你就解走了。上十年找不着你。今天见了你,你还是我的热诚哥儿
们。可是虎子,许你待你老弟好,就不许你老弟也有点心么,虎子,这是我的一件
丢——丢人的事,我不愿意别人替我了。(“了”作“了结”解)不过我找着他,
万一对付不了他,我不成了,虎子,我死后你得替我——仇虎嗯,——可是——焦
大星那你不用说,我知道。万一我有了长短,虎子,我——仇虎可你应该认认他是
谁?你..你为什么不问问金子!

    焦大星(恨恨地)金子护着他,不肯说,不过我一会儿还要问她。她不说,一
会儿白傻子会告诉我的。

    仇虎什么?你刚才找了白傻子?

    焦大星我托人找了他,他就来。白傻子回头跟我一同去找,傻子认识他。

    仇虎哦,(沉吟)他什么时候来?

    焦大星就来。

    仇虎来了呢?

    焦大星就走。

    仇虎那么,你喝多了,糊涂了。

    焦大星糊涂了?

    仇虎事情用不着那么费事,你不明白。

    焦大星(不信地)那么,你明白?

    仇虎嗯。

    焦大星你说说。

    仇虎(斜看桌上插着匕首)你先把这个要脑袋的家伙收起来,这么搁着我看着
有点胆战,说不出话。

    焦大星(望着觉得仇虎开玩笑,也笑出来)唏,笑话!(顺手把匕首放在腰里)

    仇虎笑话?好,就当作笑话说吧。可是这个笑话不一定叫你笑。(忽然严肃地
说)这个笑话,(长嘘出一口气)大星,咱哥儿俩先得喝它一盅热烧酒。(拿起酒
杯)这盅酒喝下去,你我的交情,(拍大星的肩)大星,..焦大星(莫明其妙,拿
起酒杯)怎么?

    仇虎好,也像这酒似的,(手势做出流入肚里,蒸发化成了乌有)变成什么就
算什么吧。大星,于!

    焦大星(不知用意所指,低微)干!

    仇虎大星,从前有一对好朋友,一小就在一处,就仿佛你我一样。

    焦大星哦,也一兄一弟?

    仇虎嗯,一兄一弟!两个都是好汉子。偏偏那小兄弟的父亲是个恶霸,仗势欺
人,压迫好百姓。他看上那老大哥的父亲有一片好田产,就串通土匪,硬把老大哥
的父亲架走,活埋,强占那一大片好田地。

    焦大星你说的是谁?

    仇虎你先听着!后来那小兄弟的父亲生怕那死人的后代有强人,就暗暗打通当
地的官长,诬赖死人的儿子是土匪,抓到狱里,死人的女儿就由他变卖外县,流落
为娼。

    焦大星可是那个朋友,小兄弟呢?

    仇虎他不知道. 他是个“傻子”,叫他父母瞒哄,满不知情,那老大哥自然也
就不肯找他。

    焦大星你..你说的跟. 跟我们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仇虎你慢慢地听啊!后来那个老大哥不要性命,逃回来了. 瘸了一条腿,(星
不觉望着仇的腿)嗯,就像我现在的腿一样。

    焦大星他怎么跑的回来?

    仇虎唉!两代的冤仇在心里,劈天,天也得开。他要毁他仇人一家子。

    焦大星(猜不出用意)不要朋友了。

    仇虎(低愤)朋友?世界上什么东西叫朋友?接二连三遭遇了这样的事,在狱
里活受快上十年,上十年的地狱呀!他什么心都死了。他回来心里就有一个字。

    焦大星(为仇虎的热情吸住)什么?

    仇虎恨!他回到那个老地方,他忽然看见他从前上了定的姑娘也嫁给他仇人的
儿子。

    焦大星就那个小兄弟?

    仇虎嗯。

    焦大星(纯真地)你这笑话越说越不像真的。

    仇虎(翻翻眼)谁说不是真的?

    焦大星那么。那个小兄弟怎么能要她?

    仇虎(冷冷)他不知道!

    焦大星怎么,他又不知道?

    仇虎是啊,(望着星)我也奇怪呢!可是他妈看他是个奶孩子,他爸当他是个
姑娘。(望望大星耳上的环子,大星不自主地摸着那耳环)他媳妇也不肯把真事告
诉他,因为他媳妇从那天嫁他起就看不上他,嫌他。

    焦大星(同情地)什么,她也嫌他。

    仇虎嗯. 你听,那回来的人看见这小媳妇第一天,嗯,第一天,(狠心)

    就跟她睡了!

    焦大星什么?就..就那朋友?

    仇虎(迸出)朋友?朋友早没有了!朋友就是仇人,我告诉你,(感情沸腾,
激动得几乎说不成话)他的心只有恨,他专等着他那小兄弟等了十天,他想着一刀
——(迅疾地)那家伙回来了,(望着星)两个人见了面,可是那家伙(疯狂地)
是个糊涂虫!他朋友把他的媳妇都——都睡了,他还不明白,他还跟他讲朋友,论
文情,他还——焦大星(立起,倚着桌角,愤急)什么,你——仇虎(握紧拳头,
狠毒地)大星,我跟你说,我仿佛就是那个老大哥,你仿佛就是——(花氏由右屋
跑出来。

    焦花氏虎子,别说了,(指星)他,他——焦大星(眩惑)怎么,你..是你!
虎子!

    仇虎(盯着他,阴沉地)你看明白了没有。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焦大星不会的,不会的。金子,(抓着她的肩胯,摇撼)你说,你说,是他么?

    焦花氏(望着星,不说话)

    (外面狗蛋在喊“焦大妈!焦大妈!”打着灯笼由中门跑上。

    白傻子大妈!大妈!有人找你!(直向左屋跑)

    焦大星(一把抓住白傻子)狗蛋,你为什么早不来?你看,(指仇虎,颤抖)
是——是他么?

    白傻子(望着仇虎,奇怪又在此地碰见他,仿佛遇着了老朋友,先惊后喜,张
着大嘴)哦,是漆叉卡叉呀,是,就是他!(说完回头向左屋)焦大妈,焦大妈!
(由左屋下)

    (半晌。

    焦大星(忽然举出匕首)虎子,你——仇虎(防备)大星,你先来吧。

    焦花氏(靠着仇虎)大星,你——你放下刀。

    焦大星(由牙齿间迸出)金子,你,你会喜欢他!

    焦花氏嗯,(横了心)我喜欢他,我就喜欢他这一个。(闭上眼,等仇动手)

    焦大星(中了创伤)哦,金子,把刀给他吧。你这一句话比用刀刺了我还厉害。

    仇虎(不由地)大星!

    焦大星(挥挥手,对仇虎)你——你先给我出去。(颓然坐在凳上)

    (白由左屋出。

    白傻子(摇着头,诧异地)焦大妈,不——不在屋。

    仇虎咦,她刚才还在屋里。

    白傻子(摇头)没!没有。

    仇虎干什么?

    白傻子(怯惧地)不,不干什么。

    仇虎你说!

    白傻子有!有人找她。

    仇虎谁?

    白傻子他不叫我告诉你。

    仇虎你跟我来。(拉着白,一同由中门下。)

    (半晌。

    焦大星你——你现在还有什么说的。

    焦花氏(失望的神色)没有。

    焦大星金子,你现在想怎么样吧?

    焦花氏(呆苦木石)想走。

    焦大星(忽然立起)怎么,你想走?金子。(拉她的手)

    焦花氏(一个人面向大星,她更怨望,更厌恶,大星的手碰着她,有苦生了癞
疮一样,她喊起)

    你——你别碰我。

    焦大星(吃了一惊)你怎么?

    焦花氏我厌气!(忽然)你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焦大星金子!

    焦花氏你这个“窝囊废”!

    焦大星哼,你不要装,你心里喜欢。

    焦花氏我不,我不。(低低地)那个时候,我横了心,你还不先动手,先动手
——焦大星(有一线希望便想汲起已失的爱恋)金子,那么方才你说的话是假的。

    焦花氏(憎恨地)假的,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你的媳妇跟人家睡了觉会是假
的?

    焦大星(痛苦万分)哦,你这不要脸的贼东西,狐狸精。(拿起匕首,向她来)

    焦花氏(昂头)你杀。你杀,你杀不下去,你不是你爸爸的种。

    (星走到她面前。

    焦大星(恶狠地举起匕首,睁圆了眼)金子,你看错了我。你看,(向下刺)
我这一下子——焦花氏(觉得情形可怖,本能地用手档着他的腕。但是已经破了手
背,流出血,喊出)你真——(推开他的腕,跑)

    焦大星(脸上冒油)我真——(追去)

    (花氏围绕方桌躲,星在后面赶。

    焦花氏(一面跑,一面喊)虎子,虎子!

    焦大星(一面追,一面说)你跑不了,他走了,他不要你了!

    (星把花氏逼到墙角,抓着花氏。

    焦花氏(狂喊)虎子!虎子!

    焦大星(额上跳起青筋)你——你还喊他!你还喊——他!(举起匕首,向下
——)

    焦花氏我,我的大星,你真忍心把我——(闭上眼)

    焦大星(俯视花氏的脸,下不了手,哀怜地摇头)哦,金子,是你真忍心。
(慢慢把匕首平放在自己的胸前)你——你怎么这样待我?你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
事情。

    焦花氏(慢慢睁开眼)大星,你怎么了?

    焦大星(又举起匕首,花氏又闭上眼)我要把你的心一刀——。(忽而颓然放
下刀。花氏望着他。哀求地)哦,金子,我求求你,你不能这样没有良心。

    焦花氏(明白他到底是那么一个人)怎么?

    焦大星(乞求地望着她)你别走。

    焦花氏我是你的媳妇,我能上哪儿去?

    焦大星我说你的心别走。

    焦花氏哦,你要——焦大星金子,你说成不成?金子,你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
我待你不错。

    金子,我求求你,过去的我不提了,你答应我,你同那个,你同他从现在起就
算完,完了。

    焦花氏完了?

    焦大星嗯,完了,我明天打发他走,就当没有这么一件事。金子,我什么都可
以依着你。你要衣服,我跟你从城里买;要首饰,我可以托人带;你要钱,我的钱
都交给你。

    焦花氏嗯,可是——焦大星你不知道我没有你,我没有你就是什么都没有。你
不能跟我三心二意的。你说妈不好,我们想法,我们想法子。我——我可以叫她不
跟你找别扭。我,我可以跟她闹。哦,我可以不理她。哦,你再不成,我们就一块
走。我跟她分!分开了过都可以的。

    焦花氏可是(绝望地)你要了我,你图什么呢?

    焦大星嗯,我..我要你,你不知道我多么——。

    焦花氏可是你要我干什么,我在这儿苦,我苦你不也苦,你苦,我不是也苦么?

    焦大星那么,金子,你不肯听我的。

    焦花氏我不是不听你的。我是替你想。我知道,你丢不开你的妈,你妈也丢不
开你。你妈跟我,你明白,是死对头。今天妈为着我跟你吵,明天我为着妈也跟你
吵,这么,白日夜里,她恨我,我恨她,你在中间两边讨不着好不也太苦了么?

    焦大星那么,你一定要走?

    焦花氏我没有说。

    焦大星(痛苦地)你一定要跟他走。

    焦花氏我..我没有。

    焦大星(怨望地)你骗我。

    焦花氏(没有办法)我没有。

    焦大星(坚执)你打心里说,我要你打心里说,你对我怎么样。你别再骗我。

    焦花氏你要我从心里说。

    焦大星(烦絮地)告诉我你对我怎么样。你对我怎么样?对我怎么样?怎么样?
怎么样?

    焦花氏你要我说?

    焦大星(坚执地)嗯。

    焦花氏那么,(望着大星)我爱你,我疼你。我恨不得整天搂着你,叫你;拍
着你,喊你;亲你,舐你。我整夜把你放在怀里抱着你,把你搁在嘴里含着你,一
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从早到晚都忘不了你,梦你,想你,念你,望你,盼你,说你,
讲你..焦大星(拍着桌子)别说了,别说了!金子!

    焦花氏你现在听着舒服了吧。

    焦大星(望着前面)哦,天哪!为什么一个男人偏偏非要个女人整天来苦他呢。

    焦花氏问你呢。可我要是你呀。

    焦大星怎么,金子!

    焦花氏我一定把女人杀了。

    焦大星(绝望,摇头)那你不是男人。

    焦花氏那么就不理她,让她走。

    焦大星让她走?不,不成,金子,你不能走。你还有个孩子,没了妈的孩子。

    焦花氏那孩子不是我生的。

    焦大星那么,金子,你还有我。我要你,我是你的(咽气)的爷儿们,你不能
走。

    焦花氏爷儿们不是我挑的。

    焦大星那么,你不怕人说你,骂你,日后官来抓你。

    焦花氏不用讲了,你要不让我走,你还是像刚才,你拿刀来,我人还可以不定。
可你不能整天拿家伙来逼我,所以我早晚还是要走的。大星,我是野地里生,野地
里长,将来也许野地里死。大星,一个人活着就是一次。在焦家,我是死了的。

    焦大星那么,你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了。可是金子,你总应该想想我侍你
这一点恩情,我待你不错,你总知道。

    焦花氏(点头)我知道。

    焦大星那么,我再求你一次。(肃穆地)这次,金子,我跪着来求你。金子,
你长得这么好,你的心里总该也不能坏,你不能一点心都没有。你看,(跪下,沉
痛地)我这么大的人在你面前跪下,你再想想,你刚才做了什么事,你做了妇道万
不应该做的事。可是,金子,我是前生欠了你的债,我今生来还,我还是求你,求
你千万不要走。你做的,我都忘了,虎子对不起我,我也忘掉,我给他钱,让他走。
现在就看你,就看你!

    焦花氏不,你起来。

    焦大星(立起)怎么样。

    焦花氏(坚决)不!

    焦大星(哀痛地求她)不过,金子,你怎么会看得上他。那个丑——丑八怪,
活妖精,脑袋像个大冬瓜,人像个长癫的活蛤蟆,腿又瘸,身子又——焦花氏那你
不用说,我都知道,我喜欢他,我还是要跟他走的。

    焦大星什么,你还是跟他走。

    焦花氏嗯。

    焦大星为什么?

    焦花氏他待我好。

    焦大星(呆滞)哦!就十天?

    焦花氏(横了心)十天我已经离不开他。

    焦大星(机械地)离不开他?

    焦花氏嗯!

    焦大星(忽然疯狂地)那么,只要你在这儿,我可以叫他来,我情愿,我不在
家的时候,你..你..可以跟他——(说不下去)

    焦花氏(阴郁)什么?

    焦大星为..为着你,我,..情愿!

    焦花氏(爆发)你放屁!

    焦大星怎么!

    焦花氏(恨恶到了极点)你当我是个猪啦,你这个天生的王八!

    焦大星什么?

    焦花氏你这个死乌龟!

    (星一掌掴在花氏的脸上。

    焦大星你!(望着花氏,满眼眶的泪,闭上眼,泪水流下来,痛恨自己)我太
爱你了。你真不配。(睁开眼)好,金子,你想跟他走么?你走吧。

    焦花氏(不动声色)怎么样?

    焦大星我杀了他!

    焦花氏你不敢。

    焦大星我干不了,侦缉队会干了他的。

    焦花氏什么,你告了侦缉队。

    焦大星嗯,(故意咬定)告了。

    焦花氏(恨恶地)可是我们总会离开这个门的。

    焦大星嗯,只有一个法子。

    焦花氏什么?

    焦大星你们先害死我!

    (焦氏由左门上。

    焦母你们在这儿又喊喳什么?

    焦花氏(惊怪焦氏由左门出)咦,您不是不在屋里么?

    焦母谁说我不在屋里?屋里没有第二个门,我上哪儿去。

    焦花氏您没有瞅见狗蛋进去找您。

    焦母狗蛋,哦!

    焦花氏嗯?

    焦母虎子呢?

    焦花氏刚出去。

    焦母谁叫他出去啦?谁放他出去啦。

    (仇虎由左门上,花、星吃了一惊。

    仇虎(狡黠地)没有出去,干妈,我也在屋里呢。

    焦母焦花氏(同时)怎么?

    仇虎我刚才从外边回来,正看见干妈也在外边,正在爬着屋里的窗户进来,我
想,老的都不嫌费事!小的怕什么麻烦,我也就爬着窗户进来了。

    焦母哦,那么,(不自然地)也好,就让你在我屋里,我在外边,金子,你把
被都弄好了么?

    焦花氏嗯。

    焦母那么,你们都进屋睡去吧。

    (白傻子由中门忙跑进。

    白傻子大妈,大妈。

    焦母怎么?

    白傻子常五,常五!

    焦母不用说了。

    白傻子(怯惧地)他——他又要找您出来。

    仇虎(明白一半)常五?

    [孩子哇的一声又从梦里大嚎起来。

    焦母去!去!你们睡吧!睡吧!孩子又叫你们吓醒了。

    [花氏与焦大星入右屋,仇虎入左屋。

    焦母(对着狗蛋)滚!这傻王八蛋!

    [光渐暗,舞台全黑。十秒钟后,舞台再亮,已经过了一小时,正是夜半。焦
家的人都睡了,由左屋里传出仇虎的鼾声,右屋里大星睡着了,不断因为梦着噩梦,
低低呻吟着。台上方桌的油灯捻下去,屋里更暗了,神前的灯放射昏惨惨的暗光。
在黑影里焦氏坐在一张凳上,拍抚着孩子。旁边搭好一张狭木板床,上面铺着被褥。

    焦氏心里有事,方才躺在床上,又起来。外面有低低唱着的“布谷”,清脆而
愉快的,但是只叫了一刻又不叫了。空中轻微地振动起辽远的电线可怖的呜呜声响。

    焦母(谛听着左面的鼾声,一面拍着孩子)嗯!——嗯,小黑子睡觉觉。嗯—
—嗯——嗯。(声音更低)睡呀——睡觉觉,嗯——嗯——嗯。(立起,耳伸向左
面仔细听,走两步,口里还在——)嗯——嗯——嗯。

    [中门外有人低低敲门。

    焦母(摸到中门前)谁?

    [外面人声:我——常五。

    焦母进来。

    [常五进,披着一件黑衣服,手提着红灯笼。

    焦母(低声)慢点。

    常五(怯惧地,指左边)怎么虎——虎子睡着了么?

    焦母你听?

    常五(听见鼾声甚熟,快慰地)他睡死了,焦母(红灯反照着她的阴森森的脸)
怎么样,常五(回头望望)我已经报了队上。

    焦母这次你真去了,常五自然是,他——他们说就来。

    焦母就来,常五(讨好地)就来!(忽然贪鄙地)可是焦大嫂那悬——悬的赏,
那一百五十块钱。

    焦母都归了你。

    常五(想不到)您,您不要。

    焦母嗯,(阴沉地)赶快只要早除了我心上这一块祸害。(忽然)怎么,怎么
队上还不见人来呢。

    常五快——快了。他们说人少,办不了他。他们说顶好是个死的。省得费事。

    焦母(忽然闪出一个主意)什么?死的他们也要?

    常五队上说的,“死活一样”!打死他,不偿命。可是(吝啬地)死的就——
一百块。

    焦母(咬紧呀)哦,打死不偿命!

    常五(不明白)怎么?

    焦母常五,你先跟我出去。

    常五出去。

    焦母看看人来了没有?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6:47 | 显示全部楼层
[常五与焦氏由中门下。花氏由右门持烛人进,她穿一身血红色的紧身,头发
散乱,眼里闪出惧人的凶光,她把手里的个包袱放在案上。慢慢走到左门旁,忽然
打了一战,她回首向中门望去。正在这时,仇虎由右门出来,上身没有衣服,胸前
黑茸茸的,筋肉紧张地暴出来。宽大的“腰里硬”斜插着半裹了红布的手枪,他一
手拿着蓝布褂,一手轻轻向花氏肩上拍去。

    仇虎(低声)嗯!

    焦花氏(吓得几乎叫起来,回头)啊!是你,可吓死我。

    仇虎(急迫地)把蜡烛吹灭。

    焦花氏怎么,瞎子看不见。

    仇虎有人有眼睛的。

    焦花氏哦,常五!(赶紧把烛吹灭)

    仇虎(严肃地〕好黑!(二人屏息对立)

    焦花氏(在黑暗里,急促地)事情更紧了。

    仇虎(再厉地)我知道。他们报了侦缉队。

    焦花氏哦(痛恨地)那么,大星说的话真的。

    仇虎哦,  大星他也在内。

    焦花氏他说过,他说过。

    仇虎这么说,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我怕我们逃不了,他说他死也不肯放了我们。

    仇虎(警悟地)那么时候到了。

    焦花氏(拉着仇的手,盼望地)你是说,应该走了,仇虎不,(眼里闪出惧人
的凶光)该动手了。

    焦花氏(恐怖地)虎子,你真地要——仇虎(点头)一辈子有几回这样的假事。
(指摇蓝)你把孩子抱进屋里。

    焦花氏(走至摇篮前,望着仇)为——为什么?

    仇虎这孩子闹得怪,万一醒了,哭起来害事。

    焦花氏(抱起小黑子)可是虎子——仇虎(挥她去)先把孩子抱进屋里。

    (花抱孩子由左门下。仇虎四处搜寻,没有获得,正寻觅中,花氏由左门上。

    焦花氏你干什么?

    仇虎(望着花氏,忽然想通,指着前面)你看见了么,?

    焦花氏什么。

    仇虎(森森然)我的父亲就在这儿。

    焦花氏(低声,急促地)虎子。

    仇虎(仿佛在看见了什么)他叫我去,他告诉我屋里有一把攘子。

    焦花氏(故做不知)一把攮子?

    仇虎(望着花氏)他说就在我眼前。

    焦花氏(不自主地由怀里掏出来那把匕首)虎子,我──仇虎(伸手)拿给我。

    焦花氏(先不肯,望着仇的脸,忽然,悍野地)好,拿去吧。快快地了!(此
地“了”

    作“完结”解)

    仇虎(谛声)他睡着了?

    焦花氏(低头,微细地)我——我哄他着(“睡熟了”的意思)了。

    仇虎你给我看着外面。(向左门蹑足走,低微地)大星!大星!(里面仿佛呻
吟,说着呓语,对花氏)你听!

    [里面的声音:(闷塞而急促地)..快!..快!金子(无力地)我的刀,我的
刀。(痛苦地)金子!(模糊下去)金子!

    焦花氏(耳语)这是他——他在梦里发呓怔。

    仇虎好可怕的梦话。(探向左门口,低声)大星。

    [里面的声音:(幽然长叹)好黑!好黑!(恐怖地呻吟)好黑的世界!(又
苦痛地叹一口长气,以后寂然)

    焦花氏(颤抖,低声)他——他像是为我们讲的。

    仇虎大星!(内无应声)大星!(仍无应声,忽然转前向空)爹呵,你要帮我!
(立刻走进左门)

    (花氏在外候着,惧怖地谛听里面的声音。悄然。

    [外面还有野犬狂嚎,如一群饿狼。花氏不安地向外望。里面突然听见一个人
窒息地喘气,继而,闷塞地跌在地上。

    焦花氏天!

    [仇虎由左屋蹒跚走入,睁着大眼,人似中了魔。

    仇虎(手里匕首涂满污血,声音几乎听不见)完了,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喘不出气,指着虎子的血手)哦,你的手,你的手。

    仇虎(举起一双颤抖的手,悔恨地)我的手,我的手。我杀过入。多少人我杀
过,可是这一双手,头一次是这么发抖。(由心脏内发出一声叹息〕活着不算什么,
死才是真的。(恐惧地)我刚才抓着他,他忽然地醒了,眼睛那么望着我,他不是
怕。他喝醉了,可是他看我,仿佛有一肚于的话,直着眼瞪着我,(慢慢点着头,
同情地)我知道他心里有委屈,说不出的委屈。(突然用力)我举起橇子,他才明
白他就这么一会工夫,他忽然怕极了,看了我一眼,(低声,慢慢)可是他喉咙里
面笑了,笑得那么怪,他指指心,对我点一点——(忽然横了心,厉声)我就这么
一下子!哼,(声忽然几乎听不见〕他连哼都没有哼,闭上眼了。(匕首扔在地上)
人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一把土,一块肉,一堆烂血。

    早晚是这么一下子,就没有了,没有了。

    焦花氏你赶快把手洗洗。

    仇虎不用洗,这上面的血洗也洗不干净的。

    焦花氏那么就走吧。

    仇虎(抬起头)走,(望着花)好,走!(走了两步)

    焦花氏(忽然停下)你听!

    仇虎什么?

    焦花氏有人!(跑到窗前,仇虎随在后面)红灯宠,红灯宠他——他们来了。

    仇虎(在窗前)不,不,是瞎子,仿佛在她身边是,是狗蛋,他打着灯宠。

    焦花氏(点头)嗯!嗯!(忽然)瞎子,她——她走来了。

    仇虎嗯,她要来找我。

    焦花氏(恐惧地)她一个人嘴里念叨什么?

    仇虎(恨恶地,低声)我知道!(慢慢地)打死不偿命!打死不偿命!

    焦花氏别说话。

    [库氏由中门走进。仇、花两人在窗前屏伫立,望着她森严地踱到香桌旁,擎
起沉重的铁杖,走到右门前,花氏几乎吓得喊出。瞎子听一下,倒锁右门。焦氏的
脸忽然显出异常的凶恶,她轻轻拖着铁杖,向左门走。仇和花的眼萌随着焦氏,焦
氏昂然走进了左门。

    [屋内无声,只远远听见野询嚎嚎如鬼如狼。花氏望着仇虎,仇虎盯着左门。

    焦花氏(低声)怪,她进到里屋干什么?

    仇虎(按住她的手)她要打死我。

    焦花氏(耳语)用———用什么?

    仇虎(急促地)你没有看见她拿着那根铁拐。

    焦花氏怎么?

    仇虎也是(两手做击下状)这么一下子。

    焦花氏(忽然想起,全身颤抖,低声急促地)那——那孩子就在你的庄上。

    仇虎(吓着)什么?那孩子——焦花氏(狂惧)孩子就在那——那床──(蓦
地听见里面铁杖闷塞而沉重地捣在床上,仿佛有一个小动物轻嚎了一下,便没有声
音。

    仇虎焦花氏(同时)啊,天!

    [左屋焦氏忽然尖锐地喊了一声。

    焦母(恐怖到了极点)哦——黑子,我的黑于!(又没有声音)

    仇虎(怵惧)晚了!

    焦花氏(忽然地)走!快走。

    仇虎(自己也怕起来)黑子死了。

    焦花氏快穿衣服,外面一一定有人。你这样出去,准叫他们看出来。

    (她为仇虎套上小褂,便忙着拿包袱,拾匕首。仇虎的衣服没扣了一半,焦氏
由左门走出。她两手举起小黑子,上面盖上一层黑布褂。她的脸像一个悲哀的面具,
锁住苦痛的眉头,口角垂下来,成两道深沟。她不哭,也不喊,像一座可怖的煞神
站在左门前。仇与花不觉怵然退后,紧紧挤在一角。

    焦母(不像人声)虎子!(停一下,不见人应)虎子!(仍无人应,森严地)
我知道你在这儿,虎子。(忽然爆发地)你的心太狠了,虎子,天不容你呀!我们
焦家是对不起你,可是你这一招可报得太损德了。(痛极欲狂)你猜对了,看!孩
子我亲手打死的,可是这次我送到老神仙那里再救不活,虎子,(酷恨地)我会跟
着你的,你到哪儿,我会跟你到哪儿的。

    (森严地)虎子,现在我要从你脸前过!(一面向中门走,一面说)你要打,
就打死我吧!我告诉你,(刚走到中门前)侦缉队已经在外面把枪预备好,就要进
来宰你的。

    [焦氏举着小黑子由中门出。二人僵立不动。外面听见焦氏低声叫:“狗蛋!”
继而听见一种粗哑的怪声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面排..”二人回
头谛听。

    焦花氏(怯惧地)谁?谁这时候唱这个?

    仇虎(极力镇静)是狗——狗蛋。

    [外面的声音(更加惨厉)“..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

    焦花氏(向上望,忽然大叫,指着)阎王的眼又动,动,起来了。

    仇虎(惊惧)什么?

    焦花氏(怕极)他要说话!

    〔仇虎抽土手枪向墙上的阎王的像,连发四枪,相框立刻落在地下。

    焦花氏虎子!

    (外面以为仇虎攻出,枪向里面乱射。

    仇虎他们真来了。

    (枪声中,常五在外面大喊:“后面不要放!不要放,我在前面。”失了魂似
地跌进中门。

    常五(一见仇虎,吓得瘫在那里)天!(又想回身出门)

    仇虎(一把抓着常五)你来得好!(枪对着他)来得好。(向中门喊)弟兄们,
别放!(外面仍在放射。转向常五)你跟他们说,叫他们别放。

    常五(斜对窗户,急喊)刘队长!刘队长!别放,是我,常五,常老五。

    [ 枪声突停。

    仇虎告诉他,你现在在我手里,叫他们别放枪,我要出去。

    常五(不成声)刘队长!我,我叫仇虎抓着了。我在他手里,刘队长,他拿着
我,他要出去,你们千万别放枪。

    仇虎(高喊)弟兄们,我仇虎跟你们无冤无恨,到此地来也是报我两代似海的
冤仇,讲交情,弟兄们,跟我让一条活路。要不卖面子,我先就拿你们的探子常五
开刀。

    常五刘队长!刘队长!

    仇虎好,你们答应不答应?不说话?那么,你们要不答应,放一枪;答应放两
枪。怎么样?

    (外面悄然无声。

    仇虎好,你们不答声!我数十下,十下不答声,(对常五〕我就不客气了。

    常五刘队长!刘队长!

    仇虎(开始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常五(几乎同时喊)刘队长!刘队
长!我常五家里孩子大人一大堆。我要死了,我家里的人就找你抵偿,刘队长!

    [四外悄寂。

    仇虎八下,九下一常五刘——[外面发一枪。

    仇虎一枪。

    常五刘队长!刘——(外面又放一枪。

    仇虎两枪!

    常五(嘘出一口气)啊!

    仇虎(枪抵往常五的背)走!(对花氏)我们走吧。

    (花氏拿著包袱跟着两个男人的后面,由中门走出。

    [屋内悄无一人,半晌。忽然听见远处两声枪响,又一声,接着枪声忽密,幕
渐落,快闭时,枪声更密。

    ——幕落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人物仇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的新媳妇。

    焦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五——焦家的老朋友。

    各种幻相。(不说话的)

    持伞提红灯的人。

    焦母的人形。(举着个黑子)

    洪老。

    大汉甲、乙、丙。

    仇荣——仇虎的父亲。

    仇姑娘——十五岁. 仇虎的妹妹。

    焦阎王——连长,大星的父亲。

    抬土囚犯火车头、老窝瓜、麻子爹、小寡妇、赛张飞、野驴..十数人。

    抬水囚犯二人。

    狱警。

    牛头,马面二人。

    判官。

    青面小鬼甲、乙。

    阎罗(地藏王)。

    第一景同日,夜半一时后,当仇虎跟花氏一同逃奔黑林子里。

    林内岔路口,——森林黑幽幽,两丈外望见灰濛濛的细雾自野地升起,是一层
阴暗的面纱,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森林是神秘的,在中间深邃的林丛中隐匿着
乌黑的池沼,阴森森在林间透出一片粼粼的水光,怪异如夜半一个惨白女人的脸。
森林充蓄原始的生命,森林向天冲,巨大的枝叶遮断天上的星辰。由池沼里反射来
惨幽幽的水光,隐约看出眼前昏雾里是多少年前磨场的废墟,个圆场生满半人高的
白蒿,笨重的盆磨衰颓地睡在草莽上,野草间突起小土堆,下面或是昔日广场主人
的白骨。这里盘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
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伺藏着,像多少无头的战鬼,风来时,滚来滚去,
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右面树根下埋着一日死井,填满石块。并畔爬密了蔓草,
奇形怪状的仅枝在灰雾里掩藏。举头望,不见天空,密匝匝的白杨树伸出巨大如龙
鳞的树叶,风吹来时,满天响起那肃杀的“哗啦,哗啦”幽昧可怖的声音,于是树
叶的隙缝间渗下来天光,闪见树干上发亮的白皮,仿佛环立着多少白衣的幽灵。右
面引进来一条荒芜的草径,直通左面,中间有一条较宽的废路,引入更深邃的黑暗。
在舞台的前面,下边立起参差不齐的怪石屏挡着,上边吊下来狰狞的权枝,看进去
像一个巨兽张开血腥的口。

    (开幕时,风吹过来,满天响起白杨树叶的杀声,林里黑影到处闪动着。这时
雾渐散开,待到风息,昏雾又沉沉地遮掩下远方的景物。

    [风声静下来,远远听见断续的枪声,近处有些动物在蹿奔,低低地喘息。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7:43 | 显示全部楼层
〔花氏由右面荒径上踉跄走出,她背着小白包袱,树叶间漏下来的天光,闪见
她满脸油亮,额上汗淋淋的。血红色的衣褂紧贴在身上,右襟扣脱开。她惊惶地喘
息,像一只受伤的花豹,衣服有一处为荆棘撕裂,上面勾连着草梗和野刺。她立在
当中,惶惑四顾,不知哪一条路可以引出黑林,她拿出一条大块花手绢擦抹眼前的
汗珠。

    焦花氏(喘息,呼出一口长气)啊!好黑!(惊疑地)这是什么地方!(忽而
看见重甸甸的黑影里闪出一条条白衣的东西,低声急促地)虎子!虎子!(等候答
声,但是没有,远处发了一枪,流弹在空气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她不敢再喊,
她向后退,后背碰着了白皮的树干,她倏地回转身来探视。一阵疾风扫过来,满天
响起那肃杀可怖,惨厉的声音,她仰头上望,身旁环立着白衣的树干,闪着光亮,
四面乱抖森林野草的黑影,她惊恐地呼喊起来)虎子!虎——子!虎——子!(这
阵风吹过去,树林忽而静下来,又低低而急促地)虎子!虎子!

    (静默。

    (右面传来的声音:(疲倦地叹出一口气)嗯!干什么?

    焦花氏(向前进一步)虎子!你在哪儿?

    (右面的声音:(低哑地)就在这儿。金子,你先回来。

    焦花氏(镇静自己)我看不见路,眼前没有一点亮。(却向右走)

    [右面的声音:(听是足步声,警告)你站好不用动。

    焦花氏(低声)干什么?

    (右面的声音:(低声)像是我们后边跟着人。

    焦花氏人?(大惧)跟了人!

    (右面的声音:低沉)你看!灯!红灯!

    焦花氏(向右望)红灯?(右面忽然有人狂叫)

    [右面的声音:(连接打着那狂叫人的嘴巴)你叫,你还叫!

    [顿时寂静若死。

    焦花氏(急促地)怎么?怎么啦?

    (右面的声音:(镇静地)不要紧!是常五,常五想做死!

    (忽然对常五,低声,狺狺地)常五你叫,你再叫!妈的,(又一巴掌)你只
要重重喘一口气,我一枪就干了你!

    焦花氏怎么,你还没有把他放走?

    [右面的声音:快出林子了!出林子就放他。(对常五)走!走!

    [仇虎由右面背着身走进来,右手托着枪,左手时而向后摸着那插在“腰里硬”
的匕首,头不时向后瞥,仇虎到了林中,忽然显得异常调和,衣服背面有个裂口,
露出黑色的肌肉。长袖撕成散条,破布束着受伤的腕,粗大的臂膊如同两条铁的柱,
魁伟的背微微地伛偻。后脑勺突成直角像个猿人,由后面望他,仿佛风卷过来一根
乌烟旋成的柱。回转身,才看见他的大眼睛里藏蓄着警惕和惊惧。时而,恐怖抓牢
他的心灵,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对着夜半的森野震战着,他的
神色显出极端的不安。希望,追忆,恐怖,愤恨连续不断地袭击他的想象,使他的
幻觉突然异乎常态地活动起来。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
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
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机诈的性质逐渐消失,正如花氏在这
半夜的磨折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

    [ 常五在仇虎后,正面出场。他的黑袍已经破碎,形色非常恐惧,拖着双手,
呆望仇虎,蹒跚走入。

    焦花氏虎子!虎子!你在哪儿?我瞧不见你。

    仇虎(走进来,转过头)这儿。

    焦花氏(跑到仇虎面前,抓着他)虎子,可怕死我了。

    仇虎(一脸的汗水)金子,我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们。

    焦花氏那会是谁?

    仇虎(低声)我们走哪儿,那红灯也在哪儿。

    焦花氏天,那不会是——仇虎(睁大眼)你说——〔远远有一声枪。

    仇虎(忽然一手制住花氏)金子!

    焦花氏走!走!他们又跟上来了。(常五提起精神听)

    仇虎不!不!再听听。

    [ 远远又一声枪。

    焦花氏他们就在后面!(拉着仇虎)赶快走。

    常五(惧怯地)大星媳妇,这一气跑了二十来里,我..我再也走不动了。

    仇虎老鬼,你听着!(谛听)

    (远处又一枪,声更辽远。

    仇虎(放了心)不要紧,这一帮狗越走越远,他们奔向西了。

    焦花氏(不安地)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出去呀?

    仇虎快了!我想再走三里就差不多了。坐下!(坐在盘磨上,两手捧着头沉思)

    常五仇..仇大爷,你..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仇虎(抬起头)带你上西天。

    常五大..大星媳妇,这个——你,你得替我说说,大星媳妇。

    仇虎(爆发)老鬼!叫你不要提,不要提!

    常五(望着花氏)可是大星媳妇!——仇虎(倏地立起,举起枪对常五)你这
个老东西!你大星大星地喊什么?

    常五哦,叫我不提大星呀!哦!那自然就不提,不提他!可是你说要我上西天,
上西天,(对花氏)你说说,(不自主地)我的大星媳妇!

    仇虎(忍不下,向常五头上面立发一枪)你!

    常五(摸着自己)我——我的头。

    焦花氏虎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又放枪?

    仇虎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提到他——他——我就(坐下)犯糊涂,犯
——焦花氏(撇开话头)虎子,你让常五伯回去吧?

    仇虎嗯,(低头)我是想让他回去。

    常五真的?

    仇虎嗯!

    常五现在?

    仇虎嗯。

    焦花氏可是常五伯,大黑天,您——常五(连忙)不,不要紧,我可以缩在老
神仙的土庙里。(向花氏)那么,回头见!我——我走了。(拔脚便走向右面)

    仇虎(忽然)站住!你说什么,你宿在哪儿?

    常五我说庙,我宿在老神仙的庙!

    焦花氏(对常五)您——您走吧!

    仇虎(低声)老神仙?

    常五(莫明其妙)就是阎王老婆整天找的那个老神仙,他──他的庙。

    仇虎(忽然怪异地笑)金子,这黑林子我们进对了。

    焦花氏怎么?

    仇虎(森严地)瞎子一定也在这林子里。

    焦花氏嗯,我知道。

    仇虎(仿佛看见了)我总觉得她抱着黑子,会一步一步地跟着我们。(忽然打
了个冷战)说不定,那,那红灯就是她!她!

    焦花氏(望望他,又低下头)我——我早知道!

    仇虎你怎么早不说?

    焦花氏我怕告诉你。

    仇虎怕!怕!(强自镇静)怕什么?

    焦花氏(低声,恐怖地)她说过,孩子救不活,我们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

    仇虎(迅速对常五)庙在哪儿?

    常五不远。就——就在旁边。

    仇虎(迅速地)你刚才看见瞎婆子抱着黑子出了门么?

    常五(向后退)看——看见。

    仇虎(抓着他的胳臂)上哪儿?

    常五(指着)上西。

    仇虎西是哪儿?

    常五(嗫嚅地)我看,狗蛋打着灯笼引她进——进了林子。

    仇虎进了林子?

    常五嗯。

    仇虎(放了手,回头望着更深的黑林)好!好!(走到井畔)

    焦花氏常五伯,您,您走吧!(常五向右走)

    常五(低声问花氏)怎么,小——小黑子死了?

    焦花氏(低声)小——小黑子——仇虎(跳起,狂乱地)你们说什么,说什么?
小黑子不是我害的,小黑子不是我害的。(跳到井石上,举起两手)啊,天哪!我
只杀了孩子的父亲,那是报我仇门两代的冤仇!我并没有害死孩子,叫孩子那么样
死!

    我没有!天哪!(跳下,恳求地)黑子死的惨,是她奶奶动的手,不怪我,这
不怪我!(坐在井石上低头)

    焦花氏(觉得出常五惊吓的样子)常五伯,你快走吧,小心他——常五(连忙)
是,是,我走!

    仇虎你说什么?

    常五(吓住)我——我没有说什么,仇虎(忽然立起)滚!快滚!

    〔常五由右跑下,仇又坐在井石上。

    焦花氏你怎么啦?

    仇虎我渴的很,(摸着自己的心)渴的很!(撕下身上的破布)哦,哪儿可以
弄来一口水,一口凉水。(撕下来布,揩脸上的汗)

    焦花氏(警告地)虎子,不要擦!不要擦!

    仇虎(望着地)怎么?

    焦花氏小心你手上的血会擦到脸上。

    仇虎怕什么,这血擦在哪儿不是一样叫人看出来。血洗得掉,这“心”

    跟谁能够洗得明白。啊,这林子好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叹一口气)

    [仇虎耳旁低微的声音:(如同第二幕末尾,大星在屋内梦吃。叹口长气,似
乎在答话,幽幽然)嗯,黑啊!好黑!

    仇虎(惊愕)你听!

    焦花氏听什么?

    仇虎你..你没有听见——“黑——好黑”!

    (仇虎耳旁低声:(更幽幽地)“好黑!好黑的世界”!

    仇虎(如若催眠,喃喃地)嗯,“好黑的世界”!(恐惧地)天啊!

    焦花氏(莫明其妙)虎子!你,你说什么,这——这是大——大星的话?

    仇虎怎么,你——你听不见?

    焦花氏虎子,你别发糊涂!你听见了什么?

    仇虎没有什么。心里不知为什么只发慌?我——我像是——焦花氏虎子,你怎
么啦?你刚才为什么忽然跟常五说那一大堆子的话?

    仇虎我,我不知道。我口渴,我刚才头发昏。

    焦花氏你为什么又提起大星,说你杀——杀了大——大星!

    仇虎(眩惑)我..我杀了大——大星?

    〔仇虎耳旁低微声:(梦呓,窒塞地喘息)“..快..快!..我的刀!我的刀..”

    仇虎(喃喃地)“..我的刀!我的刀”!

    焦花氏(几乎同时说)你又跟他提起小——小黑子。

    仇虎(低而慢地)小黑子?

    〔仇虎耳旁低微声:“嗯——,好黑呀!”(苦痛地叹口长气〕仇虎(忽然跳
起,向着黑暗的林丛)啊,大星,我没有害死他,小黑子不是我弄死的,大星,你
不该跟着我!大星!我们俩是一小的好朋友,我现在害了你,不是我心黑,是你爹
爹,你那阎王爹爹造下的孽!小黑子死的惨,是你妈动的手!我仇虎对得起你,你
不能跟着我!你不能——(不知不觉拿出手枪)

    焦花氏(吓得向后退,喘息)虎子,你——你怎么?你想着什么?小黑子不是
你害的,天知道,地知道!你想这个做什么?你还不想跑,我的命在你手里,虎子,
自己别叫自己吓着,你别“磨烦”,(“迟延时间的”

    意思)再“磨烦”,天亮了,叫他们看见,我们两个就算完了。

    仇虎(望着黑暗)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悔恨地)小黑子——焦花氏虎子,
你还不快走!想什么?

    仇虎走!走!这不是个好地方,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焦花氏(支开他的想头)天亮就可以到车站。

    仇虎不等天亮就会到。

    焦花氏(强作高兴)我们要飞哪儿,就飞哪儿。

    仇虎(打起精神)嗯,要飞哪儿,就飞哪儿。

    焦花氏(忽然,指着辽远的处所)你听!

    仇虎什么!

    (渐渐听出远处火车在林外迅疾地奔驰。

    焦花氏车,火车。

    仇虎(谛听,点头)嗯,火车!(嘘出一口气)可离着我们还远着得呢!

    焦花氏那么,走,赶出林子。

    仇虎嗯,走!赶出林子就是活路。

    [一阵野风迅疾地从林间扫过,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飒飒”的叶声,由上
面漏下乱雨点般的天光,黑影在四处乱抖。

    焦花氏天!(抓紧仇虎的腕)

    仇虎这是风!你怕?

    焦花氏(挺起头)不,乘着树上漏下来这点亮,咱们跑!(二人携手跑,走了
两步,花拉住仇虎,惊惧地叫喊)站住!虎子!(退了一步)虎子,(低声)你看,
前面是什么?

    仇虎(凝定了神)树叶,草!

    焦花氏(指着)不,那一堆一堆的。

    仇虎什么?

    焦花氏(惧恐地)那一堆一堆的黑脑袋。

    仇虎(坚定地)那是石头。

    焦花氏(指着那些在风里抖擞矮而胖的灌树,喘息)你看,那是什么?一堆一
堆的黑圆圆的肉球,乱摇乱摆,向——向我们这边滚。

    仇虎瞎说,那是树!走!(二人轻悄悄地走了一步,仇虎忽然又停下。由右面
隐隐传来擂鼓的声音,非常单调,起首甚微弱,逐渐响起来,一直在这个景里响个
不停)别动!

    焦花氏怎么?

    仇虎你听,这是什么?

    〔鼓声单调地在林中回响。

    焦花氏(悸住)鼓!

    仇虎(有些惧怯,低声)鼓!

    焦花氏(微弱地)庙里的鼓!

    仇虎(回首望花氏)半夜里这是干什么?

    焦花氏(警惕地)瞎子进了庙了。

    [鼓声渐响。

    仇虎这鼓打得好森人!

    焦花氏怪!鼓越打越响了。

    仇虎(深思)鼓能够把黑子打活了么?

    焦花氏谁知道,这是那个怪物替瞎子做法呢。

    仇虎做什么法?

    焦花氏(喃喃)念经,打鼓,拜斗,叫魂,一会儿她会出来叫的。

    仇虎(希望地)魂叫得回来么?

    焦花氏叫不回来还叫不死么?

    仇虎(谛听,不自主地)这鼓!这鼓!

    焦花氏(看他奇怪)你还听什么?还不快走,走!为什么你的脚在地上生了根!

    仇虎嗯,这个地方有点古怪!我们得走!我们得——(外面惨厉的声音:(远
远地)回来呀!黑子!黑子你回来!

    焦花氏(低声)天,她,她出来了!

    [外面的声音:(长悠悠地)孩子!回来!我的孩子,你回来!

    仇虎(怖惧地)她,她就离我们不远。

    〔外面的声音:(几乎是嗥嚎)黑子!我的黑于!你回来!

    焦花氏(忽然向右看)灯!红灯!

    仇虎(向右望)对。就是它,就是这个灯!

    焦花氏(一面看一面说)前面那个人拿着灯笼!(对仇)他们越走越近了。
(对仇)

    你看前面的是谁?

    仇虎狗——狗蛋!

    (外面的声音:(更近)回来呀,个黑子!你不能不回来!黑子!

    仇虎(颤颤)她——她来了!

    焦花氏(抓着仇虎)来!树后边!快!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8:4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人躲在树后面。

    〔狗蛋举着红灯笼领焦氏由右走出。焦氏头发散乱,衣服也被野生的荆棘刺破,
她一手放在狗蛋的肩上,一手拖下来,两眼瞪视前面,泪水在眼下挂着,风过时,
天光时而由树上漏下,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白痴并肩而行,焦氏苦痛地锁住眉头,
如一个悲哀的面具,狗蛋还是一副颟顸的行色,眼傻傻地偷看着焦氏,嘴里夹七夹
八地不知念些什么。

    焦母(声音嘶哑,震颤出一种失望的鬼音)回来,黑子,我的心肝,你回来!
回来!我的肉,你快回来!(一面走,一面喊)你回来,我的小孙孙!我的小孙孙,
(哭非哭,嚎非嚎的声音)你千万要回来呀!

    〔狗蛋领她向左面走出。

    仇虎(由树隙露出头,恐惧)啊,这简直是到了地狱。

    焦花氏(也探出身子)走!

    仇虎(恐惧)走?可一一你听!

    [外面狗蛋的声音:前边路不好走,还是回庙去,回庙去。

    [狗蛋又领焦氏由左上。

    白傻子你听,鼓,鼓!别..别走远!回!回不去了。

    焦母(仍在嘶喊)回来!我的孙孙!不是奶奶害的你!回来,我的孙孙,是那
个心毒的虎子,老天不容的鬼害的你,回来,我的黑子!奶奶等着你,我的孙孙,
你回来!

    [狗蛋领着焦氏由右下。

    焦花氏(由树丛中走出,低声)虎子!她走了!出来!

    〔仇虎由树丛中走出。惊惧,悔恨,与原始的恐怖交替袭击他的心,在这一刹
那间几乎使他整个变了性格,幻觉更敏锐起来,他仿佛成了个石人,呆立在那里。

    焦花氏走!

    仇虎走!(仍不动)

    焦花氏(催促)走啊!

    仇虎(抬起头)你听,这是什么?

    焦花氏鼓!

    仇虎嗯,鼓!鼓!(喃喃地仿效鼓声)“冬!冬!..”

    焦花氏你为什么不走!

    仇虎(向左面看)你看,那面来了一个人!

    焦花氏(莫明其妙)怎么?

    仇虎也打着个红灯宠。

    焦花氏没有,黑烘烘的,哪儿来的灯笼。

    仇虎(坚执)有!有!怪,他还拿着一把伞。

    焦花氏伞?(不相信地)大晴天拿着个伞干什么?

    仇虎嗯,他举着伞,提着灯笼,他朝我们这边走,这边走。(直眼望着)

    焦花氏虎子,你——你别这样,你——仇虎真的,他——他来了!(更怪异地
望着)

    焦花氏(怯惧地)虎子!

    仇虎你看!

    (于是有个人形由左面悄悄移上,形容正如仇虎形容,举伞提灯笼,伞遮着上
半身,看不见,只下半身露出一条蓝布的裤。那人形停住了步。

    仇虎喂,借光!弟兄!出这林子怎么走?

    焦花氏虎子,你别吓唬我,你——你是跟谁说话?

    仇虎你没有看见眼面前有个人?

    焦花氏没——没有。

    仇虎(指着那执伞的人形)怪,这不是!

    焦花氏哪儿?

    仇虎(又指)这儿!(对着那个人形)喂,弟兄,你怎么不说话?

    焦花氏(恳求)喂,虎子,你到底跟准说话,你——你别吓唬我?

    仇虎怎么,你看不见,就在我们眼前!

    焦花氏就在我们眼前?

    仇虎喂,弟兄,你别挡着自己的脸,你说话!出了林子得怎么走?

    焦花氏虎子!

    〔人形向仇虎身旁走去。

    仇虎你看,(回头向花氏)他走过来了。(在回头的时刻,那人形已走到仇虎
的面前——伞挡着前面,观众看不见他——立好。仇虎回望,正与此人打个对面,
还看得不清楚,只嘘了一口气,倒退一步)喂,弟——兄!(那人形突然把红灯笼
提到自己的脸上照,仇虎看个正好,虎子忽然惨厉地怪叫,声音幽长可怖,响彻林
间)啊——啊——啊——啊!〔随着喊声,那持伞举着红灯笼的人形倏地不见。蓦
然野风疾迅地吹过来,满林顿时啸起肃杀的乱响,——焦花氏(退后,惊惧)虎子!

    仇虎(睁大了恐怖的眼)走!快走!

    焦花氏(在疾风中)你看见了什么?

    仇虎(悸住)走!说不得!走!走!

    (满林乱抖着重重的黑影,闪见仇虎拉着花氏由中间的荒路狂奔下。

    〔鼓声单调地由远处传来。

    第二景〔在黑林子里——夜二时半。

    〔林内一块洼池,地上长着青苔,平滑细软。在中间,远远立起一片连接不断
的黑黝黝的丛林,左右伸出,把当中的低地圈在里面。看得见的是林前横着一段颓
圮的土坡,有野蔓乱藤爬绕在上面。右边地势略高,立一棵雷火殛死的老树,骨棱
棱的枝桠直插空际,木身烧焦只剩个空壳,原来树干已为啄木鸟朝夕啄成洞穴,现
在满身是眼,更显得树形古怪。树下丛生野草和不知名的毒花,有秋天的虫在里面
低唱。

    靠左地势渐低,孤孤单单地矗立一根电线杆,年久失修,有些倾斜。接连一根
一根的木柱向中间远处引去,越过当中的土坡,直到看不清楚的林丛里。电线杆旁
边横放几块大石,歪歪地横在洼地上。立在洼地中,可以望见漆黑的天空。惨森森
的月亮,为黑云遮了一半,斜嵌在树林上,昏晕晕的白光照着中间的洼地,化式一
片诡导如幽灵所居的境界。天上黑云连绵不断,如乌黑的山峦。和地上黑郁郁的树
林混成一片原野的神秘。

    〔风吹过来,电线微微发出呜呜的音浪。远处单调的鼓声甚为微弱,静下心来,
才听得清楚。

    (仇虎由右面蹒跚跑上,喘息不停,一只鞋子已经不见,上身衣服几乎全为荆
棘钩连,撕成乱条,脸上流满汗水,不时摸着腰里插好的手枪和弹袋,神色恐慌,
两只疑惧的眼四处探望。

    仇虎哦,妈啊!(用手背揩下额前的汗)我这是到了哪儿了?(望望四周)

    焦花氏(在外面)虎子,你把路认出来了么?

    仇虎(回头)看——看不大清楚。金子,你先来!月亮出来了,也许找得出路
来。(他疲倦地靠在死树的枯干上)哦!好渴!好渴!(自己咽着吐沫)

    [花氏由右面低首上,支着一根粗树枝。她走进来,抬头,眼惊异地望着四周,
和天空的昏惨惨的月色。她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虽然不断地向后掠,走两步又固
执地坠在额前,地也满身是汗,衣服紧贴前后,几处撕成破口。眼里交流着恐惧和
希望,手里辽拿着小包袱,焦的地望着仇虎。

    焦花氏(嘘出一口气,希望地)我们快走出林子了吧?

    仇虎(还倚在树旁,望着大)谁知道,大概快了!

    焦花氏(燃着希望)快了?

    仇虎(点头,机械地)快了!

    [忽然树上的鸟连连啄木,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

    仇虎(忽然由树旁跳起)啊?(向上望)

    焦花氏什么!什么!

    仇虎听!(树上又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

    焦花氏什么?

    仇虎鸟!啄木鸟!

    焦花氏哦,这林子会把我们吓死的。

    仇虎不,不,我们就要出去。你青,我们已经又走出十几里了。

    焦花氏那不早应该出去了么?

    仇虎嗯,可——可(忽然暴躁地)我们迷了路。

    焦花氏(重复地叹息)迷了路,不认识道。

    仇虎迷了路!迷了路!(心如人焚)上哪儿走?(四面旋转)向东?向西?向
南?向北?啊. 妈呀!我们上哪儿走?这大黑天,看不见路走,找不着人问。我从
前走这条路的记号现在一个也找不着,走了十里,还在林子里!走了二十里,还在
林子里!我们乱跑这半天,三十里也有了,可是还在这黑林子里。出不了林子,就
见不了铁道;见不了铁道,就找不着活路:找不着活路,(忽然)啊!啊!(一下,
两下,三下把衣服撕去,露出黑茸茸的胸膛,抄起手枪,绝望地)好,来吧,你们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仇虎生下地,就受尽了你们的委屈,冤
枉,欺负,我虎子生来命不济,死总要得死得值!金子,再听见枪响,我们就冲,
死就死了吧。

    焦花氏虎子!(安慰地)你别急!你是渴了,我知道你的心里不自在。虎子,
我们不该死的,不该死的,我们并不是坏人。虎子,你走这一条路不是人逼的么?
我走这条路,不也是人逼的么?谁叫你杀了人,不是阎王逼你杀的么?谁叫我跟着
你走,不也是阎王逼我做的么?我从前没有想嫁焦家。你从前也没有想害焦家,我
们是一对可怜虫,谁也不能做了自己的主,我们现在就是都错了,叫老天爷替我们
想想,难道这些事都得由我们担待么?

    仇虎哼,老天爷会替有势力的人打算,不会替我们想的。

    焦花氏那么,天是没有眼睛的。

    仇虎谁又说他有呢。(机械地)走吧!

    焦花氏走!上哪儿走?

    仇虎(喃喃地)上哪儿走?

    焦花氏我们迷了路。

    仇虎(绝望)迷了路!

    焦花氏(忽然,惧怕地)虎子,你听!

    仇虎(抬头)听什么?

    焦花氏(对右面)向远处听。

    仇虎(还不大清楚)什——么?

    焦花氏(低声)你没有听见?鼓!庙里的鼓。

    仇虎鼓?

    (单调的鼓声渐渐响起来。

    仇虎(愤恨地)对了,是鼓!是鼓!

    焦花氏(低声)我们连庙旁边还没有走开。

    仇虎怎么,我们还在庙旁边打转转,还在这儿!还在这儿!

    焦花氏(忍不下)哦,妈呀!我们这是怎么着啦!(抱着仇虎,摇撼他)我们
这是怎么着啦?

    (树上啄木鸟又连声“剥剥”,音声空旷怪异,二人倏地分开,仰视树梢,这
时由旷野深处传来辽远的凄厉的呼声,二人惊愕地回头,渐为呼声慑住,如被催眠。

    [远处的呼声:(凄厉而悠长)“回来!我的小孙孙!你快回来,我的小命恨
哪!

    回来,奶奶在等着你哟!(不像人声)回——来呀!——黑——子!你——快
——回——来!”

    仇虎(慑住,喃喃地)小黑子!小黑子!

    焦花氏哦,妈呀,(低声)她——她真地跟上我们了。

    仇虎(喃喃)小黑子!小黑子!

    焦花氏你说什么?

    仇虎她——她又要来了。

    焦花氏(望着仇虎,惧怯地)谁?

    仇虎她!她!(忽然向左望)你看!她!她来了。

    (由左面悄悄地走上焦氏的人形,两手举着小黑子。闭着眼,向右面走,走到
仇虎面前,站住。

    仇虎(惊恐,低声)你看,她又来找我!

    焦花氏虎子,你怎么,你看见了什么?

    〔焦氏的人形睁开了眼,瞪视花氏和仇虎。

    仇虎(摇头)我——我们——没有——,我们没有——焦花氏你说,谁?虎子!

    仇虎(低哑失声)瞎子同——同小黑子就在你眼前。

    焦花氏(大叫一声,跑到电线秆下面)虎子,你——你又中了邪啦。(焦氏的
人形直瞪仇虎)

    仇虎(对着焦氏的人形,哀求地)不是我!不——不是我!我没有打算害你的
黑于,大星是我——我害的。可我——(喘息)我已经觉得够了,你别这么看着我,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并没害死你的孙孙!我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我没有!..(愈说气力愈弱,那人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又悄悄向右方走下,虎子
望着她消逝,揩着眼前的汗水)哦,天哪!

    焦花氏(慢慢走向前)怎么啦?

    仇虎她走了。

    焦花氏(忽起疑惑,抓住仇虎)虎子,你告诉我小黑子究竟怎么死的?

    仇虎(机械地)他奶奶打死的。

    焦花氏我知道。可你叫我把黑子抱到屋里是怎么回事,仇虎唔。(低沉)一网
打尽,一个不留。

    焦花氏为什么?

    仇虎焦家害我比这个毒。

    焦花氏那么你成心要把孩子放在屋里。

    仇虎(苦痛)嗯,成心!

    焦花氏你早知道瞎了会拿棍子到你屋里去。

    仇虎知道。

    焦花氏你是想害死黑子!

    仇虎嗯!

    焦花氏你想到她一铁棍会把孩子打──仇虎(爆发)不,不,没有,没有。我
没想到,我原来只是恨瞎于!我只想把她顶疼的人亲手毁了,我再走路,可是大星
死后我就不成了,那一会儿工夫,我什么心事都没有了,我忘了屋里有个黑子,我
看见她走进去,妈的!(敲自己的脑袋)我就忘记黑子这段事情,等到你一提醒,
可是已经“砰”一下子——(痛苦地)你看,这怪我!这怪得了我么?

    焦花氏那么,你还老想着这个做什么?

    仇虎(苦闷地)不是我要想,是瞎子,是小黑子,是大星,是他们总在我眼前
晃。你听,这鼓,这催命的鼓!它这不是叫黑子的魂,它是催我的命。

    焦花氏(想转开他的想念,大声)虎子,你忘了你的爹爹了么?

    仇虎对!没有!

    焦花氏虎子,你还记得你的妹妹么?

    仇虎对!没有,没有,没有!他们死得委屈,(喃喃)对!对!对!我那年迈
的爹叫阎王活埋,十五岁的妹妹叫他卖,对!卖死在那个——[啄木鸟又“剥剥”
地发出空洞的啄木声。

    焦花氏你听!这是什么?

    仇虎(不顾她)叫他卖死在那个烟花巷。嗯,对!我在狱里做苦力,叫人骗了
老婆,占了地,打瘸了腿,嗯,对!对!我仇虎是好百姓,苦汉子,受了多少欺负,
冤枉,委屈,对!对!我现在杀他焦家一个算什么?杀他两个算什么?就杀了他全
家算什么?对!对!大星死了,我为什么要担待?对!他儿子死了,我为什么要担
待?对!我为什么心里犯糊涂,老想着焦家祖孙三代这三个死鬼,对!对!我自己
那年迈的爹爹,头发都白了,(忽然看见右面昏黑里出现了什么,不知不觉地慢下
来)人都快走不动了。

    [黑暗里,由右面冉冉飞舞过一只青蓝光焰的萤火虫,向土坡上飞去。

    焦花氏(仍想转开他的思念)虎子,你看,萤火虫,萤火虫!

    仇虎(瞪目张口,望着萤人虫后面的人群,口里慢慢地)人都快走不动了,他
们还串通土匪,对!对!拿来——[萤火虫摇摇向土坡飞,随在后面是一堆无声的
人群,静悄悄地也向土坡走。前面是三个短打扮的狰狞大汉,拿着铁铲木棍,迈着
大步,殿压后面是洪老,一个圆缸粗细的黑矮胖子,手摇芭蕉扇,脸上流汗,一边
揩,一面喘,像是走了多少路程。

    中间押着一个白发的农人,——仇荣——身量瘦小,伛偻着终年辛苦的背腰,
惧怯地随着大汉步行,时而回头望着洪老,眼里露出哀恳乞怜的神色。单调的鼓声
愈击愈响,这一堆人形随着鼓声像一群木偶在薄雾里呆板地移行。昏黄的月色照着
土坡,黑云布满了天空,地上半是阴影。在土坡高处忽而渐渐显出一个背立的彪悍
的人形,披着黑斗篷,底下仿佛穿着黄呢军裤,但是看不清楚。人押到坡上,洪老
很恭谨地对着那个背立的人形说话,洪老的脸正对观众。这时那白发的农人低头默
立一旁。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9:09 | 显示全部楼层
焦花氏虎子,你在看什么?

    仇虎(低声)那——那不是洪老?他,他们来这儿是干什么?

    焦花氏(望着虎子)在哪儿?

    仇虎土坡——土坡上。(呆望着那人群)

    [那背立的人形仿佛告诉洪老多少话,洪老连连点头。于是转过身,对着那垂
首的老者举手威吓,两个大汉一起围起那老人,似乎也在逼迫。内中一个大汉在掘
土挖坑,一时,由老人怀里搜出东西,由洪老交给那背立的,那背立的人摇头,把
东西扔下。

    焦花氏虎子!

    仇虎(倒吸一曰气)这个老头别是我爹?可是他死了。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洪老继续搜索,两个壮汉叫老人背过脸,合同刑逼,老人先只垂首不语,最
后似乎痛极而呼。忽然由左面跑来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忍不下去,似乎狂呼而出,
手里拿着字据,交与那背立的人形,哀求他释放老人。

    仇虎哦,妈!这不是我的妹妹!妹..妹!

    焦花氏(拉着仇虎)虎子,你怎么啦!你忍忍!你忍忍!

    [洪老见得着字据,大喜。那个姑娘走到老人面前跪下,老人詈责她不该出来。
那背立人形吩咐洪老拉开他们,叫两个大汉动手埋人。一个壮汉捉住小姑娘,那两
个抓住老人的背膊,洪老狞恶地指着土坑告诉老人,小姑娘听见便哭,老人转过身
来仰天大嚎,脸正向仇虎。

    仇虎(突由催眠状态醒起,看明白,狂呼)爹!爹爹!我的爹爹!

    焦花氏虎子,(拉住他)你别中了邪,你叫谁?

    仇虎爹!爹爹。虎子在这儿!虎子在这里!(回首对花氏)你放开我!(一手
甩开花氏,抽出手枪,向土坡奔去,对着那背立的人形,暴怒地)你这个土匪,你
——(忽然那背立的人形转过身来,焦阎王如同那图像所摹的刻下一般。穿着连长
的军装,森厉地立在那里。惨月昏昏地射照他的脸,浓眉下两只可怖的黑眼射出惧
人的凶光。

    仇虎愣了一下。狠毒地)阎王!

    焦花氏(在下面,吓昏了)阎王?

    仇虎(野兽一般)我可碰着了你!(对着阎王连放三枪。那群人形倏地不见)

    焦花氏虎子!虎子!

    (黑云遮满了月光,地下又突然黑起来。

    仇虎金子!金子!你在哪儿?

    焦花氏这儿!

    仇虎(奔下来)你看见他们没有?

    焦花氏(恐惧)没有!

    仇虎快走!地上又没有亮了。

    (仇虎拉着花氏由左面奔下。鼓仍单调地由林中传来。

    第三景(在黑林子里——夜三时。

    [林内一片水塘边。水塘后面仍是暗黑的林丛,水面很宽阔,望得见天上的星
云反射浮光上。天上乌云并未散开,月色却毫无遮掩。半圆的月沉沉浮在天空,薄
雾笼罩地面,一切的氛围仍然是诡异幽寂,有青蛙在长着芦苇的浅水地带低声聒聒
不停。

    水畔靠左伸出一段腐旧的木板曾经用来洗衣淘米,现在走上人便摇摇欲断。水
塘右岸低低斜伸一棵古老的柳树,柳枝垂拂水面。塘前是一块草地,靠左立一排破
烂的栅栏,栏门歪歪的。右边茁生人高的野蒿,蒿旁有一棵小树,几块石头。

    [远处隐隐传来微弱的单调的鼓声,风吹来,才听得略微清晰,渐渐又听不见。

    [一刻,右面野蒿里有慌乱的奔跑与痛苦的喘息声,蛙声骤而停止,仇虎和花
氏由右面野蒿中钻出来,二人疲乏欲死,仇虎的腿上满是刺伤,血殷殷流下。他肩
上背着小包袱,手里拿着一根树杆,他的形状更像个野人,头发藏满草梗,汗珠向
下滴,两脚赤光光,脚趾为硬石磨破,裹着破布条。黑茸茸的胸膛沾腻一块一块的
泥土,如同一个恐怖的困兽,他的胸剧烈地起伏着。花氏的眼警惕地随着仇虎的足
迹,她的衣袖为野蒿勾破,撕成碎条,于是腕上两副金亮亮的手镯更露得清楚,随
着她的机警的行动颤栗着。奔跑使她昏晕欲倒。头发为汗水浸湿,黏连几处。她的
脸像洗过一样,颈下两三个扣子解开,上衣只掩盖着胸乳,裤腿卷上去,如同涉过
浅河。

    [仇虎一手拉出花氏,把树干扔在一旁倚着小树的干,仰天喘息。二人的视线
为蒿遮住,看不见水塘。

    仇虎哦,天!(用手背揩擦脸上的汗)

    焦花氏(几乎晕倒,立在仇旁)哦,可走出来了。

    仇虎(苦痛地摇头,闭着眼)从蒿子里算跑出来了,可是我们还在林子里!

    焦花氏(惨痛地)还在林子里!哦,妈呀!(滑倒,跌坐石头上)

    仇虎(忙去扶他,焦的地)金子!金子!你怎么啦?

    焦花氏(推开他)没有什么,我就走不动了!

    仇虎走不动?

    焦花氏我头昏,我想喝水,喝口水!

    仇虎(失望地)水!水!

    焦花氏(喘息)哪里有水,就一口水,(低声)就一口水!

    仇虎(颓然坐在一个较高的石上。两手捧着腮骨,喑哑地)哪里有水!哪里有
水!(苦痛地摸着喉咙,咽着唾沫)哦,我拿一桶金子换一桶水!可——(喘息)
哪儿有水?

    焦花氏(咬住牙)哦,我的脚!仇虎怎么?

    焦花氏这一脚都是泡,痛得钻心。

    仇虎(暗郁)金子!

    焦花氏什么?

    仇虎你跟我跑出来只有苦。

    焦花氏可我——我心里是舒服的。

    仇虎人家看我是个强盗。

    焦花氏(斩钉截铁)我是强盗婆。

    仇虎人家逮着我就砍。

    焦花氏我跟你生下儿子报你的仇。

    仇虎可你——(感激地望着她,忽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焦花氏(执意地)我跟你一同到那黄金子铺的地。

    仇虎(低头,看自己的丑陋)为什么单挑上我?

    焦花氏(肯定地)就你配去,我——(低声)配去。

    仇虎可是世上并没有黄金铺的城。

    焦花氏有,有。你不知道,我梦见过。(忽然)你听!(远远似乎有火车疾驰
的声音)

    仇虎什么?

    焦花氏我们快出林子了!

    仇虎怎么?

    焦花氏(浮出一丝笑的影)火车?“吐——图——突——吐!吐——图——突
——吐!”你听不见?

    仇虎(奇怪地望着她)哪里有!你在做梦。

    焦花氏谁做梦?你听!(仿佛那火车愈驰愈远的渐渐消逝的声音)“吐——图
——突——吐,吐——图——突——吐!”你听,慢慢就没有了,(忽对仇虎)现
在就没有了。

    仇虎(明白这些声音都是她脑内的幻相,哀怜地叹口气)嗯,金子,也许我到
过那黄金铺的好地方。可(愤恨地)我就思想起我在那块地方整年整月地日里夜里
受的罪,我做苦力,挑上块,挨鞭子,一直等到我腿打瘸,人得了病,解到旁处,
我才逃出来。那里的弟兄跟我一样受着罪,死的死,病的病,那里黄金子倒是有,
可不是我们用,我们的弟兄一个一个瘦得像个鬼,(声音渐小)像个鬼,苦,——
苦,——苦,..[塘边忽而青蛙叫起来。

    焦花氏你听!这不是蛤蟆叫!

    仇虎(谛听!)是,是蛤蟆!那么(狂喜)有水啦!

    焦花氏(叫起)水!(忽而现出野蒿所遮掩的地带,望见一片水塘,颧抖地)
哦,虎子!

    水!水!(仇也跑出,花氏跑到塘边跪下取水,但为芦苇挡住,下不得手)

    仇虎(颤颤地)水!水!金子,那儿有板!(指塘边的条板)上去,趴在上面
喝,你喝够了我再喝。(金子奔上巍巍的木板,趴在上面喝水,仇虎在塘畔芦苇旁
焦的地等候。这时由左面慢慢起一仲含糊的一面“哼”一面和的多少人的工作声,
观众听得见的,单调而沉闷,在月光下,传到耳里,其声诡异,不似人音。仿佛有
许多冤苦的幽魂在呻喊,而又不敢放声。仇虎耳朵竖起,忽然转过身来、出神谛听)

    焦花氏(在木板上)虎子!虎子!你也来,有地方,我捧着水,你喝。

    仇虎(目不转睛望着左面,机械地)嗯!

    [由左缓缓踱出一对一对的人形,都是囚犯的模样,灰衣赤足,汗淋淋的,有
的戴着草帽,有的光着秃顶,有的执着汗巾。或者腰上挂系着铁链,或者足踝上拴
着铁链,多半瘦若枯柴,每两个系在一起。二人共抬一大筐土块,约莫有十人的光
景,一个个低下头,慢慢地前面“哼”后面“唉”,离着仇虎有半丈的距离,一对
一对走过去。

    仇虎(张口)天!这不是他们?!

    焦花氏(由木板走过来)虎子!虎子!你怎么不喝水!

    仇虎(悸住)别说话,你听!

    [由左面又走出一对囚犯,拾着水桶,桶上浮着瓢。前面的人拿铁铲,后面的
拖着铁锄头。“哼啊!”“唷啊!”“哼啊!”“唷啊!”

    焦花氏听什么?

    仇虎(仍然注视他们)听不见?就这样!就这样!“哼啊!”“唷啊!”

    焦花氏(明白了他又生了幻相)哦,虎子!

    [ 由左百走出一个魁伟的大汉,光着头,胳臂时挂着狱警的黄制服,帽子放在
手里,一只手提着皮鞭,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汗水流下来。西瓜大的光头油亮亮,
凶恶的眼睛前瞻后望,时而摸着身上的手枪。回头向左瞻望,后面还有多少囚犯,
在幽暗的左面低沉冤愤地“哼啊!”“唷啊!”工作着,一直不停。这时前面的囚
犯已把土筐放下,大家揩汗,拿帽子当扇扇。

    仇虎哦,(望着那狱警,不寒而栗地)他!他还没有死!

    焦花氏虎子,走!走!你又看见什么?

    仇虎(摇手)不,不。

    [在右面休息的囚犯,有坐的,有蹲的,有斜靠在土筐上的,有立在那里偷偷
与同伴说话的,有低头不语的,有暗暗擦着眼泪的。这时中间有个满脸疤痕,一双
长腿的壮年囚犯,看见了仇虎一个人指指点点仿佛谈他。于是那有疤痕的汉子似乎
招呼仇虎,像在叫:“虎子,你,你怎么不来!弟兄们都在这儿。”

    仇虎(忽然看见了他)这不是火车头么?(惊喜)火车头,火车头。(那有疤
痕的人车头连连答应招手,并且告诉其他的囚犯)我是虎子——小虎子!

    焦花氏(拉着仇虎)虎子,你——你别这样!

    仇虎(不顾她,他看见那帮囚犯一个一个向他望,都是惊喜而悲哀的神色,有
的向池招手,有的叫他不要来。仇虎举起双手,对着他们。内中有一个大鼻头的瘦
个儿,举动滑稽,对他拍手做脸,叫他快来)这不是老窝瓜么?老窝瓜,你们好么?
(许多人都悲哀地摇摇头,老窝瓜又在招手,一个个矮个满脸麻子的人劝阻他)不
要紧,麻子爹,我不去的,我逃出来了。(忽然对着那个擦眼泪的瘦弱的囚犯)喂,
小寡妇,你怎么还是在哭呀!(小寡妇抬头望望他,又低头哭泣。这时忽而一个满
脸髭须的黑汉子抄起一根扁担,仿佛要跑向仇虎,对他打去,旁边一个大嘴小眼睛
的囚犯接住他)

    赛张飞,你还记着那段仇,要打我么?野驴,你不用拉他,他打不着我,我逃
出来了!(愉快地)我逃出来了。(囚犯里似乎愈闹愈凶,那狱警摹然回头,举起
皮鞭向囚犯们乱抽下去。内中有人拉住狱卒,指着仇虎告诉这次争吵是为了他。那
狱卒听见便回首叮着仇虎,仇虎惧极,反身想跑,然而狱警仿佛一声大叫,虎子便
如老鼠僵立不动,那狱卒以鞭指他叉指右面的囚忆,意思叫他赶快回来做活,似乎
在喊:“滚过来!仇虎!”虎子一旁颤抖,低头)我去!我去!我去!

    焦花氏(惊极)虎子,你别去!你别去!(但是看着仇虎恐怖的眼,只得放手,
呆立在那里)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49:27 | 显示全部楼层
[仇虎走进囚犯群,狱警吩咐他们与仇虎上了脚铐,令一个囚犯下来执鞭催促,
仇抬起土筐,随在后面走,一不个心,狱警呼打,那执鞭的囚犯就狠命打下。

    仇虎(每打一下,不自主摸着背脊,喊出)啊!啊!啊!

    焦花氏(苦痛地)哦!虎子!你喊什么?你喊什么?

    仇虎(低声对着旁边的人)他打瘸了我一条腿,又想打瘸我第二条腿。(前面
的囚犯由右面走下,一个囚犯放下土担子,到水桶前喝水,又一个也在喝,又一个
..又一个,仇虎在一旁羡慕,实在忍不下心里的渴,跑到水桶前面,拿起瓢取水。
忽而那狱警似乎大吼一声,走到面前,抢过皮鞭,把瓢子打下来,向仇虎乱抽去。
仇虎忽而硬起来,一声不哼。在狱卒喘息间,他忽而抢下他的鞭子,向狱卒打下)

    仇虎我拚了,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狱卒忽而抽出身上的手枪,向仇施放,但是不见响声,枪子放不出去。

    仇虎(狂笑)你也有这么一天,你的枪也不灵了。你还欺负我们,你还欺负我
们!现在你看我的!(抽出自己腰里的手枪,那些囚犯都退在后面,缩成一团。狱
警大惊,四处奔跑,仇虎连对他放了两枪,“砰!砰!”一切人形忽然不见。仇惊
愕地瞩视四周,望望用亮,俯视自己的脚下,并无脚镣的痕迹)哦,天啊!

    焦花氏(一直被仇虎独自呼号迷惑住,现在才醒,棒一口水慢慢走过来)虎子,
你喝口水。

    仇虎(机械地)喝口水?(刚想低首喝——)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很清晰的鼓声一下一下打入人的耳鼓,森然可畏。

    仇虎(对着花氏)鼓!鼓!鼓!(忽然)什么,还在这儿,还在这儿?(大叫)

    我们中了邪了!(推开花氏捧水的手,拉住地由左面跑下)

    (鼓声在这一场单调地响着。

    第四景[在黑林子里——夜四时半。

    (林内小破庙旁。四面围起黑压压的树丛,由当中望进去,深邃可怖,一条蜿
蜒的草径从那黑洞似的树林里引到眼前。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在那短短的
野革下藏匿着秋虫纵情地低唱。沿着那草径筑起粗细不匀的电线杆,靠外面的还清
楚,里面的很像那黑洞口里的长牙。靠右偏后立起一座颓落的半人高的小土厢,里
面曾经供祀个神祇,如今完全荒废。个庙前面一尺高的小土台原为插放香人,多少
年风吹雨打,逐渐夷平,小庙的土顶已经歪斜,远看,小庙像个座椅,前面的土台
仿佛是个小桌,有几块石头在旁边树立着。靠左偏前是一棵直挺挺的白杨,树叶在
上面萧瑟作响。树前横放一块平整的长石,上面长满青苔,不知哪年香火盛时,虔
诚的香客派来石工凿成平面,为人休息的。满林树叶甚密,只正中留一线天空,而
天空又为黑云遮满,不见月色,于是这里黑漆漆的,幽森可畏。偶尔凤吹过来,树
叶和电线的响声同时齐作,仿佛有野生的动物在林中穿过。

    [仇虎扶着花氏由当中深遂的草径一步一步地拖过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泥。仇
虎只剩下一条短短沿边撕成犬齿的布裤,花氏的鞋也在水里失去,衣裙滴下水,裤
子卷得更高。包袱是在手里。仇虎一手举着手枪和弹袋,一手扶着屹氏,眼里忽然
烧起反抗的怒火,浑身水淋淋的。他回头呆望着更深的黑暗,打了一个寒战。忙匆
匆地走进。

    仇虎哦!好黑,(不觉又怕起来)怎么又走进来这么个黑地方。金子,(觉得
花氏向下溜)金子!金子!

    焦花氏(抬头,把眼前的头发掠过去)我——我真走不动了。

    仇虎(指着眼前一块石头)那么,你坐下。(扶着她坐下)

    焦花氏(打了个寒战)好冷!(希望地)赶过了这道水也许快出林子了吧。

    仇虎(坐下)也许吧,赶过了河,路好像平整了点似的。

    焦花氏(回头望)我们走的像是一条大路。

    仇虎(叹一口气)反正鼓是听不见了。

    焦花氏嗯,鼓没有了,(振作地)我们就要出林子。

    仇虎(忽然兴奋地立起)嗯,出林子,出林子!出林子赶上火车也许——也许
天还没亮。(忽然仰望天空)怪,天上又不见月亮了。

    焦花氏(不自主地也望上去)嗯,刚才好好的,怎么一会儿连个星星也没有?

    仇虎(忽而惊吓失声)金子!

    焦花氏怎么?

    仇虎真的,一个星星也没有。

    焦花氏我们不还有一盒洋火。

    仇虎洋火只剩下两——两根了。

    焦花氏那么我们怎么走?怎么走,仇虎嗯,(失望地)怎么走?(坐在石头)
黑,黑,黑得连颗星星的亮都没有。

    怎么走?怎么走?

    焦花氏(喃喃地)怎么走?(忽然走到白杨树下,跪下)哦,天啊,可怜可怜
我们吧,再露一会儿月亮吧、再施舍给我们一点点儿的亮吧!(哀恳地)哦,就一
会儿,一小会儿,天,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对走投无路——仇虎(暴声)金子,你求
什么?你求什么?天,天,天,什么天?(暴躁地乱动着两手)没有,没有,没有!
我恨这个天,我恨这个天。你别求它,叫你别求它!

    焦花氏(觉得身上有洒下来的雨点)虎子!

    仇虎什么?

    焦花氏(慢慢地)天下了雨了。

    仇虎你说你身上洒下来了雨点?

    焦花氏嗯,我脸上也有。

    仇虎那是我的血,我胳膊上的血甩出来的。

    焦花氏(惊愕地)你又流了血了。

    仇虎嗯!(暗郁地)这就是天!你求他做什么。

    焦花氏(摇头)可怜,虎子,(坐在杨树前的长石上)今天一夜把你都逼疯了。

    仇虎(愤恨)疯?哼,我得个疯。今天一天我像过了一辈子,我仇虎生来是个
明白人,死也做个明白鬼。要我今天死了,我死了见了五殿阎罗,我也得问个清楚
:我仇虎为什么生下来就得叫人欺负冤枉,打到阎罗宝殿,我电得跟焦家一门大小
算个明白。

    焦花氏(怕他又说胡话)虎子,你听草里头!

    (草里秋虫低吟。

    仇虎什么?

    焦花氏蛐蛐!

    仇虎嗯。

    [处远传来“布谷”的鸣声。

    焦花氏(忽然愉快地)“咕姑,咕姑”。“咕姑. 咕姑”。

    仇虎(听了一刻,忽然。叹一口气)完了!没有了!

    焦花氏(明白他的意思所指,然而——)为什么?

    [不等问毕,一阵风吹来,电线鸣响起来,白杨树叶“哗哗”地乱嚎,风飕飕
的。

    焦花氏(打寒战)哦,虎子!

    仇虎你别伯。

    焦花氏(掩饰,打个寒战)不,好冷。(指着右面的荒址上)那──那是什么,
仇虎破庙。

    焦花氏虎子,我们走吧。

    [风吹过去,忽由远处幽长地呼出惨厉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那声音;(因为辽远而有些含糊,凄厉地)回来呀,我的黑子!快回来吧!
我的小黑子。

    仇虎(突然变了声音,喑哑地)你听,你听,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那声音:(更凄寂地,渐近)回来,我的孙孙!快回来吧,我的小孙孙。

    焦花氏(惊恐)她!——她!一——她!

    仇虎她又跟上我们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5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声音:(怪厉。不似人声,渐远)魂快回来,我的黑子!你魂快回来,我
的心肝孙孙。

    焦花氏(忽然抱性仇虎)哦,天!

    仇虎(颤抖)我门快——快走吧。

    焦花氏嗯,(刚走了两步. 一脚踏在软而有刺的车而上,大叫起来)啊!虎子,
我的脚!

    仇虎什么?

    焦花氏脚底下,软几几的,刺!刺!乱动!

    仇虎(由弹袋里取出洋人划燃,二人往下看)哪儿?

    焦花氏这儿!这儿!

    仇虎(二人围着那个东西,一只人照着他们恐怖的脸)刺猬!

    焦花氏(放下心)刺猬。

    [这时由当中远处怪异地唱起一句“初一十五庙门开”。仇虎蓦回头。

    仇虎这是准?

    焦花氏像——像狗蛋!

    [顿时四处和唱着一群低沉幽森的声音:“初一十五庙门开”,如同有多少彼
压迫冤屈的幽灵。

    仇虎金子,你听,这是哪一堆人唱。

    焦花氏现在?

    仇虎嗯!

    焦花氏(摇头)没有,——没有人唱。

    (接着,当中远处又在森厉可怖地唱:“牛头马面两边排。”

    仇虎谁——谁又在唱?

    焦花氏(谛听)是——是狗蛋。

    [跟随,四面又唱起多少低沉的声音,哀悼地重复着:“牛头马面两边排!”
这时仇虎忽而看见在左边破庙前黑暗里冉舆立起牛头和马面,如同一对泥傀儡,相
对而立。

    仇虎(惊愕,低声)这——是——什——么?

    焦花氏(不明白)什么?

    仇虎(更低声)你没看见?

    [当中远处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

    仇虎你听见了没有?

    焦花氏嗯,听见,这一定是狗蛋学的你。

    [紧接,四外阴沉沉地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仇虎的眼里又在
庙前边土台旁幻出一个披戴青纱,乌冠插着黑翅的判官,像个泥胎,悄悄地立在那
里。

    仇虎(倒呼出一曰气)怎——么——回——事?

    焦花氏虎子!

    仇虎妈呀!

    [不间断地当中远处又唱:“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

    焦花氏(拉着仇虎)走吧!虎子!(仇虎不动)

    [立时,四边和起:“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仇虎望见黑地里冉冉冒出
一个手执拘牌的青脸的小鬼,立在土台之旁,恰如泥像。

    仇虎哦!(揩揩头上的汗)

    [当中远处又唱,但是此次威森森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

    (立刻仿佛四面八方和起那沉重而森严的句子,如若地下多少声音一齐苦痛而
畏惧地低吼出来:“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似乎都等待着那最后的审判。仇虎望见
一片昏黑的惨阴阴的雾里渐渐显出一个头顶平天冠,两手捧着王芍的黑脸的阎罗
(地藏王),端坐小土庙之上,前面的土台成了判桌。阎罗正如庙里所见,一丝不
动,塑好的泥胎。

    仇虎(目瞪口张)哦,妈!

    焦花氏(更慨的声音,为仇虎的森严态度慑吸)虎子,你——看——见——什
么!

    仇虎说,说不得。

    [当中远处幽远而悲悼地唱:“一阵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

    [立刻,仿佛四面簌落簌落风声阴沉沉地吹起,四处幽长而哀伤地和唱,此次
大半是女子的低声:“一阵哪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随着四面的风声怨声,一个
瘦小,穿着一身月白纺绸衣衫姑娘,轻悄悄由黑暗里露出来。这姑娘的相貌和第二
景的所见的毫无二致,只是更为怯弱苍白,鬓角贴上两张薄荷膏,手里拿着一根麻
绳。她轻轻飘飘地移过去,像是一阵风,不沾尘埃,到了判桌前面跪下。

    仇虎(惊愕)哦,我的屈死的妹妹。(花氏一声不响,看音仇虎,惊恐万分,
不知怎样对他好)

    [于是阎罗开始审问,他的动作非常像个傀儡,判官在一旁查看手执的案卷。
四方仿佛有多少无告的幽灵在呜咽哀嚎,后面有许多幽昧不明的人形移动,那绸衣
的姑娘似乎哀痛地诉说自己生前的悲惨的遭遇,眼泪汪汪,告诉怎样父亲死,哥哥
下了狱,自己也卖到妓院,怎样窑主客人一天一天地逼得吊死。说完深深叩头,哀
请阎罗做主。

    仇虎(含着眼泪听她审诉,下自主地泪水流下,他揩了又揩,很低)哦,妹妹!
我的可怜的妹妹,你死得好惨!好委屈呀!

    [阎罗似乎对判官略略商议,便命传仇荣过审。桌前的青面小鬼将拘魂牌向里
面一举,嘴里仿佛在喊些什么,立时四面八方多少幽灵哀悼地低声应和,于是由黑
暗里走出另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带着白发龙钟的老农人,踱到桌前。那老头手铐脚
镣,看见女儿,二人抱头大哭——无声。——判官似乎大吼一声,两人同时跪下,
那老者叩头如捣蒜,哀哀凄凄地把自己如何被阎王逼死的情形申诉个完全,说完又
叩头无数。

    仇虎(愤恨)哦,爹爹,我的苦命的爹爹!今天我们仇家人再得不到公道,那
么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这时忽然阎罗拍下惊堂木,对着仇虎叫了一声,仇虎抬头。所有判官、小鬼、
牛头、马面、阎罗..都一齐恶森森地注视他。他几乎吓得不敢动转。四面的声音阴
沉沉喊起,那青面的小鬼把拘魂牌对仇虎一举,仇虎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

    焦花氏虎子,虎子!你上哪儿去!(拉不住他,由他走去)[仇虎看见父妹,
忍下眼泪,点点头便跪在案前。阎罗开始·审询,四周嘁嘁喳喳有多少低低的议论。

    仇虎(低头,声音诡导)小人仇虎身有两代似海的冤仇,前在阳世,上有老父
年迈,下有弱妹幼小,都为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所害,死于非命。

    我的老父弱妹两口,现已拘在阴曹地府,方才他们所供句句是真,无一是假。
我在阳间,又被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勾结那贪官污吏,陷害小人,把小人屈打成招,
下狱八年,害成残废。杀了小人的老父,害死小人的弱妹,打断小人的大腿,强占
小人的田产,都是那狼心狗肺的焦连长。小人仇虎此番供享句句是真,无一是假,
如若有半句瞎话,小人情愿上刀山,下油锅,单凭判官大人明断,小人决不埋怨。
可是小人两代似海的仇冤,千万请阎王老爷做主,阎王老爷做主。(深深叩头)

    (阎罗突然传叫焦连长。小鬼一呼,堂下幽灵齐声怒吼。这时焦连长由黑暗中
走出,神色非常骄悍。他依然穿着连长的制服,挂军刀,穿马靴,很威武地走到阎
罗案前,并不跪(仇虎见着焦连长,想站起动手,为判官喝住又跪下。

    (阎罗仿佛以仇虎的话询问焦连长,焦连长句句否认,加以驳斥。

    仇虎(叩头)启禀阎王老爷,他的话是狡辩,一面之词。

    (焦连长又要申说。

    仇虎(立刻叩头)小人仇虎没有说错。

    (焦连长又要辩白。

    仇虎(又叩头)请阎王老爷把他立刻判罪,不要再听他的。

    [阎罗拍惊堂木令他不要说话。焦连长走上前去,又发议论,间罗频频点头,
表示赞可。

    仇虎(窥见连喊)阎王老爷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他在
阳间自己就是阎王。

    [阎罗勃然变色,令判官对仇虎的父亲、妹妹宣判。判后二人大哭,为小鬼们
拖去。

    仇虎(大愤)什么,我的爹还要上刀山,我的妹妹还要下地狱。你们这简直是
——(被牛头一又刺背,伏地不语)

    [阎罗又令判官宣判。焦连长得意洋洋,仇虎气得浑身发抖。

    仇虎(跳起)啊,  你们还要拔我的舌头,叫他(指焦阎王),叫他上天堂。

    他上天堂(暴躁地乱喊)你们这是什么法律,这是什么法律?

    [忽然马面一叉把他刺倒地下。这时焦连长大声——听得见的——怪笑起来,
每个“鬼”以至于阎罗都仔恶地得意地狂笑,声震天地。仇虎慢慢由地上抬起头来
看牛头,牛头止笑,牛头的脸变成焦阎王狞恶的脸;转头看马面,马面止笑,马面
也换为焦阎王狞恶的脸;转视小鬼,小鬼止笑,小鬼也化为焦阎王狞恶的脸;回转
身望见判宫,判宫止笑,判官也改为焦阎王狞恶的脸;正面注视阎罗,阎罗止笑,
阎罗就是库阎王狞恶的自己。全场无声,仇虎环顾四面焦阎王的脸,向后退。

    仇虎(咬于切齿,低声)好,好,阎王!阎王!原来就是你!就是你们!我们
活着受尽了你们的苦,死了,你们还想出个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对着那穿军服
的阎王,恶狠地)想出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

    [突然,四面的焦阎王们又得意地大声狞笑起来,声响如滚雷。

    仇虎(忽而抽出手枪,对准他们,连发三枪)你们这群骗子!强盗!你们笑!
你们笑!你们笑!

    [一切景物又埋入黑暗里。

    焦花氏(苦痛地)虎子,你这是闹些什么哟?快走吧?

    仇虎我!我!(摸着自己的头)

    [远处鸡鸣一声。

    焦花氏(惊吓)天快亮了!

    仇虎快亮——[忽而由右面射来一枪,流弹呜地飞过。

    焦花氏枪!

    [继而由中间向他们身旁射一枪。

    仇虎(谛听)糟了!侦缉大概又找着我们了。

    (忽而由右中枪声乱发。

    焦花氏哦,(抓住虎子)他们要围上我们。

    仇虎(拉着花氏)冲上去!管他妈!跟他们拼!——(向前放一枪,四周枪声
更密)

    (二人由左面跑下。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2:5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景(同序幕,原野铁道旁——破晓,六点钟的光景。

    (天空现了曙白,大地依然莽莽苍苍的一片。天际外仿佛放了一把野火,沿着
阔远的天线冉冉烧起一道红光。乌云透了亮了,幻成一片淡淡的墨海,像一条火龙
从海底向上翻,云海的边缘逐渐染透艳丽的金红。浮云散开,云缝里斑斑点点地露
出了蔚蓝,左半个天悬着半轮晓月,如同一张薄纸。微风不断地吹着野地。

    大地轻轻地呼息着,巨树还那样严肃,险恶地矗立当中。仍是一个反抗的魂灵。
四周草尖光熠熠的,乌黑铁道闪着亮。远处有野鸟和布谷在草里酣畅地欢鸣。

    (铁道旁哩石后面白傻子呼呼地打着鼾,侧身靠倚哩石,身旁有熄了人的纸灯
笼歪歪地躺在土上。傻子的衣服也为荆棘勾破,脸上沾腻上许多土,脚光光的,破
鞋乱放在一旁。傻子多年做着甜美的梦,脸上是平静而愉快的微(远处鸡很畅快地
叫了一声。

    白傻子(在梦里,模糊地)“吐——兔——图——吐,吐——兔——图——吐。
..”

    [远处火车笛声。

    白傻子(酣睡,含混地)“漆——叉——卡——叉,漆——叉——卡——叉。
——”

    (远处忽有枪一响,流弹由空气穿过,呜呜地。

    白傻子(吓醒,立起,揉揉眼睛,四面望望,莫明其妙,看见地上的纸灯笼,
拿起来,突然想起半夜在林子领着定氏,把焦氏丢在后面,以后找不着她的事,惊
惧地)哦,坏了!(提着灯笼向东跑)焦大妈,狗蛋在这儿!(想想,方向不对,
又向西跑)焦大妈!

    焦大妈!狗蛋跟灯笼在这儿。焦大妈!(没有应声,愣住,慢慢踱回铁轨当中,
摸摸脑袋回想,忽然转过身,向天际喊,对着野塘〕焦大妈!焦大妈!(举着灯笼
说)灯笼在这儿!(拍拍自己)狗蛋也在这儿,(仍然没有应声,忽然)

    去你的!(顺着语气,不知地把灯笼扔入塘里)她也许死了!(才望见塘里有
自己的灯笼,浮在水面,惊吓)哎呀!水!灯笼!她的灯笼!水!水(连忙跳下铁
轨基道,奔到野塘边,听是狗蛋在那里“扑腾扑腾”的声音)

    [常五由左面慌慌张张地走上。衣领没有系好,仿佛刚起来的样子。

    常五(喊)焦大妈!焦大妈!焦大妈!(擦着汗,一个人念叨着)妈,我早就
说过那个老神仙是个骗子手,小的在庙里没有活,老的出去叫了一夜的魂也叫不见
了。念咒!打鼓!念咒!打鼓!念他妈的鼓!(喊)焦大妈,念咒!打鼓!打他妈
的鼓!(四处喊)焦大妈!焦大妈!(没有应声,纳闷)怪,狗蛋这孩子领她跑到
哪儿去了呢?(冒叫一声)狗蛋!

    白傻子(忽然由铁轨基道跳出,下半身淋漓着水滴,右手提着浸透了的灯笼,
左手拿着十日前仇虎投入塘里的铁镣。笑嘻嘻地)嗯,干什么?

    常五(吓了一跳,似称呼叉似骂)狗蛋!你怎么早不答应我。

    白傻子(唏唏地)你,你刚才就,就没有叫我。

    常五没有叫你,你就——(忽然转了语气)焦大妈呢?

    白傻子(举起那水淋淋的灯笼)嗯!这儿!

    常五干什么?

    白傻子这,这是她的灯笼。

    常五(不耐烦)知道!个傻王八蛋!我问你,焦大妈呢?这一夜晚,你领她到
哪儿去了?

    白傻子哦,哦!昨儿格夜晚!(张目阖眼)她..她叫小黑子,嗯。叫小黑子。

    我掌灯宠。我,我在前面,她——她在后面,她走,我——我也走,我走,她
也就跟着走。..常五(嫌他说得啰嗦)知道!知道!

    白傻子(指手划脚)先,先是我扶她,后来她——她就扶着我。她,她越叫越
高兴,她,她就不扶我,不抉我。原来我在前面走,她总是跟着我走。后来呀,我,
我就——常五(急不可耐)你跑了。

    白傻子(摇头)没,没有。我还是在前面走,可是我一回头,——常五她怎么
样?

    白傻子她没有跟着我走。就不见了,就不见了。

    常五后来你就没有找她?

    白傻子谁说的?我找,我找,黑天野地里瞎找,找到这儿,我就——(不好意
思地)我就睡着了。

    常五个傻王八蛋,走吧?

    白傻子走?

    常五快走!现在四面是官兵,拿着枪搜仇虎,还不快走!一枪把你打死!

    白傻子(惧怯地)又到庙里去?

    常五到庙?庙里的神仙都叫人逮了!

    白傻子怎么?

    常五那庙里的老家伙是个人贩子,拐人的。县里派人把他抓走了。走吧,跟你
说,你也不懂。

    白傻子到哪儿?

    常五找人!(指着白手里的铁镣)咦。你从哪儿找来这个?

    白傻子你说这副镯子?水塘里捡的,(举起)你不要?

    常五混蛋!放下!(白扔在铁道里)

    常五走!(向左走〕(忽然由左面响了一枪又一枪。四周忽然悄寂。

    白傻子什么?

    常五(提起脚望,惊慌地,低声)那虎子,虎子!

    白傻子(不懂)老虎?

    常五(拉起白)快走!

    [常、白二人反身右面下。

    (枪声再发,流弹呜呜飞过。花氏低腰由左面跑入。仇虎一面回头一面扶她向
前走;仇虎驼着背,满脸汗,仿佛肩着干斥的重量。臂上肌肉愤怒地突起,两只眼
暴出来,一手托着枪,插在腰里的匕首闪着光。现在他更像个野人,在和四周的仇
敌争死活。

    看见了巨树,眉目问露出来好的计算,沉定地望着前面。花氏拿着包袱,痛苦
地迈着艰难的步,一夜的磨难,使她胆大起来,紧张而沉着地向四面顾望。

    仇虎(回首恨恨地)这帮狗杂种!四面围上了。

    焦花氏(喘息)虎子,走!向前走。

    仇虎不用走,前面也是卡子!你刚才没听见四面都放枪?

    焦花氏(抓着他)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这儿。

    仇虎一会儿他们就来搜的。

    焦花氏(恳求)那么,还不快走!

    仇虎(摇头〕不,不走了,多走两步也是一样地——(忽然)我逃够了!

    焦花氏虎子。怕什么,我们还有枪。

    仇虎枪是有的,可是不能——再放了。

    焦花氏(惊悸〕你说子弹已经——仇虎嗯,就剩下两粒了。

    焦花氏两粒?

    仇虎在这儿只要放一枪,他们听着声音都会来的。

    焦花氏虎子,难道我们就——就在这儿完了完了!

    仇虎不!不!不能完、我完了还有弟兄,弟兄完了,还有弟兄。我们不能子子
孙孙生下来就受人欺负。你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焦花氏你说——不,虎子,不能够,我不去。我不离开你。

    仇虎金子,你去!你一个人可以逃得出去,他们并不是抓你。我他们都认识!
你先走,包袱里有钱。

    焦花氏虎子,你要我走!

    仇虎(不顾地)走。

    焦花氏(眼泪流出来)虎子,可你叫我到哪儿去?

    仇虎(坚硬地)我刚才告诉过你了。

    焦花氏你——你那帮朋友靠得住么?

    仇虎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兄,干哪行的都有,告诉他们我仇虎不孱头,告诉他们
我仇,仇虎走到头,没说过一句求人可怜的话。告诉他们现在仇虎不相信天。不相
信地,就相信弟兄们要一块儿跟他们拼,准能活,一个人拚就会死。叫他们别伯势
力,别怕难,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要拚得出去,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会起来的。

    焦花氏虎子你说的是什么?我不走的。

    仇虎金子!(抓住花氏)你忘了你跟我说的话啦?

    焦花氏(不明白)我说了什么?

    仇虎你说我跟你这些天里头你也许,——焦花氏哦,那个!

    仇虎说不定的,也许有。(忽然更迫切地)哦,金子,我信一定会有的。你要
是不走,连——连这个没出世的也——也——焦花氏可是,虎子——仇虎(忽然看
见脚下的东西)金子!这是什么?

    焦花氏(惊愕)铁镣!

    仇虎(拿起来看)嗯,老朋友!(辛酸地)我的老朋友又来了。金子,你知道,
(以后一直拿着铁镣)它找我干什么吗?

    焦花氏(故做不知)那干什么?

    仇虎这次它要找我陪它一辈子。

    焦花氏(忽然抱住仇虎)不,虎子,你不能走。

    仇虎(怪异地看着花氏)我!我是不走。

    焦花氏你不走?

    (青蛙忽而由塘边咕噪起来。

    仇虎嗯,不走,(忽然望望巨树,和野塘)怪,你还记得这块地方么?

    焦花氏记得。

    仇虎现在又来了。

    焦花氏(悲哀)十天——像一眨已眼。

    仇虎嗯,一眨巴眼。那天我解开这个东西(指铁镣)今天又要戴上了。

    金子,你后悔么?

    焦花氏后悔?我一辈子只有跟着你才真像活了十天。哼,后悔!

    仇虎可是现在——[近处有布谷鸟酣适地唱起来。

    焦花氏你听!

    仇虎(一丝微笑)“咕姑,咕姑!”

    焦花氏虎子,你听着这个,你不想去么?

    仇虎想去什么?

    焦花氏那黄金子铺的地方?

    仇虎(凄然)嗯,现在那黄金子铺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配去了。

    焦花氏(大惊)你说什么?

    仇虎(忽然举起金子的包袱,坚硬地)金子,我要你走!

    焦花氏(收下包袱)虎子?

    仇虎你走!

    焦花氏我不。

    仇虎不走,(用下策逼她离开)我就放枪。(向天举枪)

    焦花氏干什么!

    仇虎叫他们来。

    焦花氏不,虎子。

    仇虎(痛苦地喊出来)走!(对天连放二枪,随把手枪扔在塘里,立时有一枪
回过来)啊!

    金子(紧接枪声数响,俱向这边飞来)快跑!金子!

    焦花氏(喊起)哦,我的虎子。

    仇虎(一手握住匕首,顿足)金子,你不走,我死也不饶你的。

    焦花氏(知道没有办法,眼泪顿时涌出,两手伸出,一面后退,一面望着仇虎)
嗯,我走,我走。(枪声更密)

    仇虎(看着花氏,满眶眼泪)记住,金子!孩子生下来,告诉他,他爸爸并没
有叫这帮狗们逮住。告诉弟兄们仇虎不肯(举起铁镣)戴这个东西,他情愿这么—
—(忽用匕首向心口一扎)死的!(停在巨树,挺身不肯倒下)

    焦花氏(大叫,跑回来,抱着仇虎)虎子!我的虎子!

    仇虎(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咬住嘴唇)跑啊!金子,告诉弟兄们我的话。

    焦花氏(泣不可抑,匍匐在足下)哦,你,你!(枪声更近)

    仇虎(喘息)快跑,枪近了,我看着你走。(忽然由花氏脑后呜地飞过一颗流
弹,中在她的左臂上,花氏回头,仇虎大喊)你还不——(一脚把花氏踢在基道下)
走!

    [花氏滚在下面,抬头望仇虎。仇虎回首不顾。她才用手蒙着眼睛,不忍再看,
由左跑下。

    仇虎(待她离开,忽然回头望着她的背影,看她平安跑走。枪声四下更密更近,
他忽然把铁镣举到眼前,狞笑,而快意地——)哼!(一转身,用力把铁镣掷到远
远铁轨上,铛锒一声。仇虎的尸身沉重地倒下)

    ——幕落
发表于 2005-12-7 13: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要是能看到美琪的表演就幸福死了

我怎么不早两年生在香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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